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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有佳花

2016-06-25 发表|来源:中国晋剧艺术网|作者:安志强

写史佳花,以什么为题,一下子就想起了“佳花”这个题目。佳花这个题目最合适,她是梅苑中一株艳丽的奇葩,曾二度得梅(1994年,以《失子惊疯》、《陈碧娘》获第十二届中国戏剧梅花奖,2010年,以《大红灯笼》获第二十五届中国戏剧二度梅花奖),而且她的名字又恰恰是佳花。黄土高原有佳花,一点儿不差。

不叫加花叫佳花

我问史佳花:“你的父母是不是戏曲演员?”她说:“我们家没有唱戏的。”“那你们家怎么给你起了个佳花的名字?”“不是我们家起的,是我的开蒙老师张全星给改的。我原来叫史加花,到了戏校,张老师教我《六号门》,说这孩子叫加花不好,叫佳花好。我就改名史佳花,一直叫到现在。这个老师有文化。”

这个老师确实有文化。“加花”者,家里增加了一朵花。老师给她改成了“佳花”,寓意为好角儿,对她的艺术前程寄予了希望。后来,这个希望果真实现了。说来也怪,家里没有唱戏的,可母亲就让她去唱戏,原因是她总跟母亲顶嘴。佳花说:“我老和妈妈吵,嗓门还很大,妈妈说,这孩子嗓门大,就让她唱戏去吧!”考的是晋中五七艺术学校晋剧班。那年头都兴“五七”,什么五七干校,北京还有个五七艺术大学,从名称来看,不知道里面教的是什么。而小佳花也不知道她考的是晋剧班,唱了一首“小小竹排江中游”,就被录取了。

再苦也得练

佳花清楚地记得,她入学的日子是1976年6月20日。因为五七艺术学校的新校址还没有盖好,就住进了现在山西的旅游点常家大院。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庄园里空着,只有几个“四类份子”在里面负责打扫。女生住南楼,男生住北楼。他们那个班叫速成班,说是三年毕业,所以课程安排得十分紧,老师们也全都住进来了,整天看着他们练功。一天四遍功,上午、下午都练功,还要加早功和晚功,练得他们腰酸腿疼,叫苦不迭。佳花记得有一天,她正练功,抬头一看,父母站在她面前,“哇”的一声,她就大哭起来,要跟父母一起回家。可见当时练功之苦。再苦也得练,孩子们想的是,艺术学校毕业后,就可以把农村户口转到城里来了,为了这个城市户口,就得练三年,家长们不管多么疼孩子,狠狠心也要叫孩子们吃这个苦。老师们十分珍惜这个机会,“文化大革命”十年,眼看着戏曲演员青黄不接,现在有了这么一批孩子来学戏,自己的艺术有人接班,这是多么好的时机呀!双方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儿,可劲儿却往一块儿使。晋剧班一边学戏,一边演出,开始演的都是从样板戏移植过来的戏,什么《海港》、《杜鹃山》之类。到了1978年,传统戏解禁了,老师开始教他们《打金枝》、《算粮》、《教子》等传统戏。那时候,佳花的唱、念、做、打,样样第一,基本功基本掌握,什么小翻、倒插虎、两张桌下,出手,全不在话下。

出了名就招事儿

1979年,晋剧班毕业。那年,她拜了晋剧名家王爱爱为师。王爱爱是晋剧界公认的晋剧皇后,她的腔回旋宕迭,抑扬顿挫,人称“爱爱腔”,颇受观众喜爱。史佳花有了名师的指导,更是如虎添翼。这一年毕业演出,学校给她排了一部大戏《白蛇传》,转战榆次、平遥,演了40天,场场爆满。史佳花的名字一炮打响,山西的观众知道晋剧有个史佳花。

出了名就招事儿。省戏校看上了佳花,就把她弄到省戏校,要让她在里面深造半年。1979年底,晋中地区把五七艺术学校的毕业学生集中,成立了晋中地区晋剧青年团。有一个侯玉兰老师,发现团里头没有史佳花,一打听,说是省戏校给调走了。怎么能这样呢?连招呼都不打,说调走就调走,我们培养的学生,凭什么你们捡现成的?不行,二话不说,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130卡车,连夜赶往省城戏校,把史佳花叫出来,上车!史佳花看是侯老师接她来了,欢天喜地地跳上了车,一溜烟回到了晋中。转天侯老师就把佳花的户口从祁县迁到了榆次,用的是一个水利局的指标,史佳花稳稳地在榆次扎下了根。那时候,63个毕业生都还没有转户口,仅史佳花一人转了正,侯老师办事之神速,令人叹为观止。

佳花挺争气

史佳花挺争气。1980年,省里举行青年演员大赛,史佳花以《水斗》一折参赛,获得一等奖。

1982年,省里举行中青年演员调演,史佳花参赛的剧目是《放裴》。 《放裴》这出戏里有喷火的技巧,史佳花没学过,找会喷火的演员学,可人家不愿意教。史佳花不甘心,就暗地里找与喷火演员合作过的演员请教,找给喷火演员搬过道具的师傅请教,慢慢地琢磨出点儿门道,就开始练喷火,要剧团乐队的小伙儿关鸿给她买了200斤松香(后来两人结为伉俪,生活美好,相敬如宾),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跑到舞台上练吹火,直练到把200斤松香全部吹完。

不仅熟练地掌握了吹火技巧,而且还有个小发明,一口能吹三五团火。演出那天,她共吹了90团火,创造了当年吹火的最高纪录(最高纪录是50到60团)。还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在台上硬是来了个男抢背,让吹火的表演更加惊险。史佳花《放裴》的表演获得了最佳表演奖。

1984年,山西、陕西、内蒙、河北联合举办四省振兴晋剧调演,史佳花以饰演《杨儒传奇》中杨夫人的表演获得了表演一等奖。

1986年,在山西省青年剧团调演中,史佳花演出《陈碧娘》,反串大武生,长靠、大刀,八面威风。又获得了主演金奖第一名。

实至名归

史佳花的《陈碧娘》我看过,那是在1994年,史佳花进京夺梅,参演剧目两折戏,一出《失子惊疯》,另一出就是《陈碧娘》。那时候,佳花已经30来岁,但她生得娇小,扮得又是大武生,开打起合,样样地道,更显得飒爽英姿。《失子惊疯》是京剧尚(小云)派的剧目,为《乾坤福寿镜》中的一折。佳花的老师王爱爱拜过尚小云,就为她攒了《失子惊疯》这出戏。其实,晋剧也有这出戏,全名是《祥麟记》。史佳花的《失子惊疯》与京剧《失子惊疯》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幼婴是让人贩子偷走了,而京剧则是胡氏让山大王给抢上山去,幼婴无人照看,就被好心人家捡去,抚养成人。表演上也各有特点,胡氏惊疯,京剧有单腿蹲地,另一条腿悬空,三起三落。佳花没有这个表演动作,她的水袖功很吃重,大约两米长的水袖上下左右翻卷如飞,居然做了个倒插虎的动作。还有个倒地“僵尸”,身子一歪,转身,抛袖,收腰,挺腹,一眨眼的功夫,身子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了。这些表演动作,让十分熟悉京剧《失子惊疯》的观众大开眼界,刮目相看。史佳花荣获梅花奖,实至名归。

大红灯笼高高挂

2001年,史佳花推出新编晋剧《大红灯笼》。也许是因为看戏看得多了,有些审美疲劳。而看史佳花的《大红灯笼》则有一种少有的艺术欣赏的感觉。引人注目的是这出戏的阵容。先不说史佳花,就说饰演二姨太的胡嫦娥,平日寡言少语,给人一种贤惠温顺的印象,而到了舞台上怎么就能那样的歹毒?再说饰演老爷的武凌云,活脱就是一个老实敦厚的男人,到了舞台上,却是又色又狠。还有那饰演三姨太的苗洁,浑身的武艺,《凤台关》一剧里扎大靠跑圆场的表演至今印象尤深,怎么也让人想不到她还会吃醋撒娇,直到三姨太受刑那段表演,翻滚跌趴,方显出武功犹存。那些手提红灯笼的黑衣人,做出各种动作和造型,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而史佳花饰演的颂莲正是生活在这诡异的世界之中。她是一个从小被父母宠爱过的女孩子,进过洋学堂,不幸的是父母早丧,沦落到给人家做小的地步。一个洋学生,“心忐忑,意惶惶”,进入了这个诡异的世界。在一片大红灯笼的背后,充满了许多她未曾料到的玄机,那大红灯笼不就是老爷那色迷迷的眼睛吗?许多玄机都藏在这双色眼的后面,二姨太甜蜜蜜嘴巴里含着的歹毒,三姨太疯癫撒娇后面的暗度陈仓,被偷食的燕儿,还有那深不可测的老井中无数的野鬼孤魂……没有真实,全是虚假,若明若暗的玄机缠绕着她,于是,凭着生存的本能,她异想天开地编织了一个假孕怀胎的玄机。玄机识破,生存破灭,颂莲在绝望中醉酒点灯,倾吐着满腔愁苦怨恨。“一杯酒,灯一盏,二杯酒,两盏灯,三杯酒,点三盏,四杯酒,四盏灯,五杯六杯七杯八杯……”听起来让人心碎。我想用“不在乎”三个字来概括史佳花的演唱艺术。不在乎什么?“不在乎”观众。观众是上帝,怎么能不在乎呢? 史佳花的“不在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在乎,她不在乎观众给她多少掌声,也不在乎台下坐着的观众都是什么身份的(不管什么身份,他总是来看戏的),她在多年艺术实践中积累了许多从观众那里得到的反馈,懂得了不是嗓门大就能唱戏,懂得了声音的特殊魅力,知道音乐旋律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的适度转换是引导观众进入她饰演角色情感,受到艺术感染而产生共鸣的最佳途径,这都是她在多年艺术实践中与观众互动中懂得的道理和练就的本领,这也正是她很在乎观众而修炼出来的正果。她的“不在乎”其实是一种舞台演出的最佳境界。记得张君秋先生生前曾针对某些演员在台上拼命卖力气以赢得台下观众掌声的现象时对我说:“我的唱,想要观众鼓掌,什么时候都行。可我不这样做。那叫卖艺,我们是演员,是从事艺术创作的。不是天桥的把式。”我把张君秋的这段话对佳花讲了,佳花说:“这才是艺术家。”

佳花在《大红灯笼》中的演唱是渐入佳境的。这样讲并不是说她在前面的唱有多么差,而是恰到好处。譬如,颂莲下了轿,一下子被大院里那种诡异的气氛包围着,那段〔平板〕的演唱,情怯怯,意惶惶,把颂莲初入大院忐忑不安的心情唱出来了。同老爷的那段对唱,没几句,却唱出了颂莲的倔强。与少爷的对唱,心中点燃了一丝希望。在燕儿的包裹里搜出了二姨太缝制诅咒她的小布人后的那段唱,唱出了颂莲心内的震惊……这些唱段没有刻意讨俏之嫌,却不断地叩击着观众的心弦,引导着观众走进颂莲的内心世界,关注颂莲的人生命运。戏剧矛盾发展的动力是演员的表演创造的,而演员的创造在达到臻美的地步时,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动力转换,转换到观众的身上便成了悬念。在中国的传统戏剧中,悬念不是悬疑,是人物的命运,即便是预料他(她)命运结果是悲惨的,那么,是怎样一个悲惨的结果呢?这是人们所期待的。当人们感到他所预料到的结果快要发生时,颂莲醉酒点灯了。这个酒醉得很巧,这个灯也点得太是时候了,有时候,人们清醒的时候,办了一件糊涂事,而在醉意朦胧中,他很可能做了一件明白的“糊涂事”,在颂莲来讲,使人感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就是点灯。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一片大红灯笼。不是点灯,就是封灯,一切都由老爷为所欲为。现在,居然是颂莲点灯了,事情颠倒过来了,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颂莲的反抗,但那是酒醉点灯,她完全是不清醒的,因而这个反抗是无意识的,而不是剧作家强加进去的。一个“醉”字,点燃了满台灯,就在此时,颂莲(史佳花)唱了长达50多句的唱腔。整段唱的音域相当宽阔,在大约13度的领域里,随心所欲,高低自如,时而喃喃细语,时而闪电雷鸣,思念自己的双亲,哀叹自己的薄命,倾诉自己的愁苦,痛责老爷的无情,点灯饮酒,一杯一盏,只喝得头重脚轻,不辨别南北与西东。颂莲(佳花)开始数灯笼了,她那个“灯”字尾音的花腔,唱得那叫俏。那完全是游离出来的假声,像一只自由翱翔的小鸟,南北西东,展翅飞翔,但经不住雷鸣电闪,倏地一下,荡然无存。妙的是,整段唱结束在京剧的腔调上——“毕竟男儿多薄幸,把个情字看得轻,唱戏还要好场景,我给你再点起铺天盖地的红灯笼。”这4句唱唱的是京剧,是颂莲向梅姗学来的京剧。京剧唱的是小嗓(假声),而佳花唱的不是京剧的假声,她的假声是从她的本嗓过度去的,衔接无暇,自然熨帖,浑然一体。

我似乎感到佳花的演唱中,还多了一些元素,譬如,山西民歌。我问她,你的歌中有戏,戏中有歌,是吗?

她笑了,告诉我一些她的坎坷经历。她失过声,曾经拼命模仿王爱爱老师的声音,嗓子长了小结。一次演出《水斗》,不出声了,打针,吃药,临上场前,幕后有一句〔介板〕,在后台为她把场的王爱爱怕她唱不出来,就替她唱了一句,台底下的一位老师说,这娃,唱得还真像爱爱呀!后来找医生,医生要给她开刀,那怎么能行,万一有个差错,嗓子毁了是一辈子的事儿。于是到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在王永泉教授那里学半年,才上两个月的课时,去医生那里检查,小结没有了。佳花告诉我说:“在音乐学院学习半年,我才懂得了什么叫演唱。”学习了发声,也学了不少民歌,佳花渐渐地把民歌的方法糅入到晋剧的声腔中来。她的晋剧演唱更有了时代感。

她还唱过歌。那是在1987年到1991年,传统戏正处于低谷,便在63军军矿文工团唱了5年,不仅唱民族歌曲,还唱通俗歌、评剧、黄梅戏、京剧都唱过,虽然挣了点钱,但还是眷恋着家乡戏,终于又回到了晋剧团。佳花说,唱歌生涯学了不少东西,用在唱戏上,多了一点时尚,是不?她特别提到张曼君,说,这个导演的本事了得,是我见过最好的导演。她排戏很投入,断断续续给我们排了4个月的戏,先是跟编剧改剧本,剧本定下来后,又同音乐协调,把她的立意渗透给音乐,甚至连那个角色的主调,她都有想法,像我的主调是“2 5 1 76 5——2 5 1 76 2——”,这个旋律的走向就是她定的。佳花还提到了她的团队,“胡嫦娥、苗洁、武凌云都是梅花奖获奖演员,和他们配戏得心应手。每个人的戏都不能弱,有人说,把他们的戏删一些,不能抢戏,我说,不能删,没有他们的戏,这个戏不是好戏”。

“我们搞的是艺术品,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佳花还告诉我说,那个醉酒点灯的点子还是我出的呢!从剧本创作开始,我就自始至终参与其中。噢,听了佳花的一席话,我才知道,《大红灯笼》能够让我有欣赏艺术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创作出来的。

戏剧评论家、《中国戏剧》原副主编 安志强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