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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这份崇高而献身

2022-06-22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郭启宏
6月12日,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当天,《茶馆》演出谢幕时的观众席(李洪博 摄)

多年以来,人们戏称北京人艺为“郭老曹”剧院,每当人们公开或私下谈及作家的个人风格,谈及剧院的演剧学派,无不慨然感喟那多难而瑰丽的年代,那多才而独特的群体,最惊艳的是卓尔不群、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家与剧院究竟是什么关系?70年来,专家学者崇论弘文数以千计,或说珊瑚玉树,交相辉映;或说强强组合,相得益彰;或用老词,名马雕鞍;或用今词,叫标配。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到的北京人艺,剧院似乎过了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犹然绮霞满天,深感余晖尚在。那时管创作的是第一副院长于是之,他没有给我派任务,只在闲聊时候淡淡地说了句,“卡壳时候不妨一起聊聊,或许对你有所帮助”,谦恭而温良。我知道他私下里不喜欢剧作者“指哪打哪”,我酝酿了几十年的《李白》正在构思,我自觉地加快进度。半年后,我带着初稿,敲开他的办公室,他一愣怔,“李白?我来!”我忽然抖一机灵,“就是为你写的。”我说这话,多少有些夸张,我还不知道剧院是否看得上呢!当然剧中的李白正处暮年,他想演,那是再好不过!事后反思,这不拍马吗?转而一想,为了创作,便落点人品疲疵,改过就是,君子当能曲谅,还是努力改好本子,才是正途。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剧院走廊遇见了他,他说,“中午别走了,到我那儿吃顿工作餐。”我猜他想聊聊了。及到他屋,见苏民导演已经落座沙发上,正开啤酒瓶呢。老苏乐呵呵开口,“我看过《李白》本子了,好!写得好。”我估计老于多半已经请老苏排戏了。我想起老苏说过,“院长、书记干什么的?两个事:一是车夫,派车去接艺术家;一是厨子,让食堂多炒俩菜犒劳。”这话像是曹禺或者赵起扬说的,似乎印证了眼下的工作餐饭局。老于喝了一口啤酒,掏出一叠笔记。哇塞!他居然写了十多页,听他娓娓道来,大处论及恩格斯致明娜·考茨基的信、论及莎士比亚的悲剧、论及迪伦马特的《罗慕路斯大帝——非历史的历史剧》,细处又谈及“造了境,未发挥”要“顾与注”以及铺垫、映照、烘托,乃至台词的斟酌和推敲,“无动作空言删去”,“句子太工,似不足以写出感情的跌宕”,还有风格的雅俗与文野。我服了!老于,难怪你戏演得好,还能写出感人至深的回忆母亲的散文,编辑中学语文教材的行家没有白长一双慧眼。

这样的“聊聊”历经几番,我也不记得了,只觉得那段时间里我很勤奋,夜以继日,仿佛昔时教室里的学子,不做完功课不睡觉,那是老于无声地身教与催逼。创作室的同行王志安告诉我,有一回他跟老于到郊区开会,无意拉开他的书桌抽屉,老于带去的全是有关李白的书,他很纳闷,后来排戏才恍然大悟。志安感慨地说,编剧遇着这样的领导是我们的大幸!我也说,当年“四巨头”探讨建院方针,把人艺建成学者型的剧院,极有远见卓识。

有一次聊聊,说到《李白》最后那场戏,老于有些皱眉头,“我有个想法,未想透,有些难为作家了”。老苏与老于年齿相近,同志加朋友,便说:“你就都倒出来吧,启宏也不是那种经不起提意见的人。”老于这才慢吞吞地说,“我琢磨李白与杜甫不同,与王维、高适也不同,应该有他独特的东西。”什么不同?“比如说——空灵。哎,没想好,太抽象,只是直觉。”“能不能具体点?”“我说嘛,难为作家了!”“是最后一场?”老于点点头。我表示,回去再做几天功课。我似乎读懂了老于,但又茫昧着。当我读郭沫若先生《李白与杜甫》,其中谈到李白与妻子宗氏夫人分手,是一种“情投意合”的诀别,忽然眼前一亮,我赞同郭老的见解,李白向有天马行空的突兀,其跳跃式的思维不正是诗家的空灵吗?转而又想:空灵近乎诗,而远于戏,戏必须具有矛盾、冲突、高潮、突转、期待、发现种种戏剧性场面。哪里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妙方?我又反转来研究李白的独特,并及于宗氏夫人的独特。我大胆做出人设,在古代名女中除了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朱淑真,似乎也只有宗氏夫人了。看她义无反顾追随丈夫踏上流放夜郎的长途,这对夫妻诀别的绝对性与情投意合的暂住性形成他们独特的矛盾冲突的戏剧性。最后成就了文学超人“乘长风而来兮,载明月以归”,直达“自由王国”的归宿。看了修改后的稿本,又讨论了几个钟头,老于表示,“也只能这么写了,我收回原先的意见。”我习剧几十年,第一次听见管创作的“顶头上司”收回意见的表示,我的心在流泪,很感动。

于是之经常说,人艺的剧本不是领导“抓”出来的,是作家“写”出来的,“要尊重他们的劳动。要肯于承认自己不如作者,至少在他所写的题材上,你不如他们懂得多。”他鼓励创新,他说:“创作,是创造性的工作。这就决定了他们总不能太‘安分’,总要探索点新东西。既是探索,就会有成有败,有得有失,有对有错。”他更是严格要求自己,认为一个剧本不看三遍以上是没有发言权的。他总结有三条:“第一,不命题作文。编剧们进入创作的过程各不相同,有人愿意谈谈提纲,听听意见,有人不愿意过早公诸世人。情绪十分脆弱,也许一句否定的意见会毁掉一部经营多年的作品,‘彩云易散琉璃脆’,面对这样的作者,我不催促,静候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第二,不当教师爷。但凡舞文弄墨的人无不接受‘文不厌改’的道理,剧本的修改是绝对的,是否定之否定。但如果提什么改什么,叫怎么改就怎么改,指哪打哪,是搞不出好作品的。要跟作者交朋友,要使作者写得得意了或者碰到困难卡壳了,都愿意找你聊聊,没什么拘束。第三,尊重剧作家。我们讲求以人为本,对待创作同样要以人为本。”他曾说过一句让剧作家都为之振奋的话:“请观众允许我代表他们感谢这些用笔支撑着剧院的人们。”(于是之《贺何冀平同志》)

在北京人艺,首演结束后,编导通常会被邀请上台谢幕,也许是人艺首创,这是尊重创作家的表现。戏剧在人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我们写戏成瘾。每当演出落幕,观众纷纷起立鼓掌,我总会为之动容,甚至落泪,这不仅仅是对创作者劳动最好的回报,同时洋溢着一种戏剧艺术的崇高,我愿为这份崇高而献身。

(著名剧作家、北京人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