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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京剧武丑大师张春华

2019-06-18 发表|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万伯翱
京剧《秋江》剧照

二○一九年三月五日,昔日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浑身都是戏的一代京剧武丑大师张春华追随他的恩师武丑泰斗叶盛章去了,享年九十五岁。

我认识张春华先生很早,还系着红领巾时就认识他。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经常去戏剧家马彦祥伯伯家找他儿子、我的同学马思猛玩,马伯伯的妻子是中国京剧院二团的主要演员云燕铭,经常和张春华一起合作。

当时马伯伯一家住在北京东城小雅宝胡同一个大四合院里。马思猛的爷爷马衡是考古专家,也是故宫博物院院长。据说一九五○年马伯伯结婚没房子,就以老爷子这座私宅大院中的东厢房为洞房。婚礼在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办得很热闹,周总理送了一对金笔,郭老送了书法礼品,大画家徐悲鸿为新人绘就了《双骏图》。以梅兰芳为首的四大名旦及名演员张春华、张云溪等都参加了婚礼。

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西方世界不但不承认,甚至还仇视。一九五一年,在德国第三届世界青年与学生联欢节上,张春华和张云溪两位京剧艺术家依靠扎实的基本功和对人物的深刻理解,成功演出了外国人能看懂的哑剧——短打武戏《三岔口》,一举夺得金奖,有力地向世界展现了新中国文艺的美好形象。

张春华相继主演了新编历史剧《三打祝家庄》,饰演梁山好汉乐和,《五鼠闹东京》,饰演侠义之士蒋平,他的出色武功和高亮脆快的京白,使观众久久难忘。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张春华向一代川剧名丑周企何虚心学演《秋江》,并以京昆扎实的唱念做打,成功塑造了风趣、热情的老艄公形象。解开小舟,上船时的跳跃;江水浪涌波动,船家船客同时起伏上下,配合绝妙,严丝合缝。老艄公与年轻女施主陈妙常在小舟起伏颠簸中的诙谐对白,十分精彩。实际上,舞台上既无江又无船,只有一把舟楫而已。这真是中国戏剧舞台上无与伦比的大写意艺术。一九五二年,此剧一举拿下文化部“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一等奖桂冠,并成为一九五五年文化部批准的京剧大型代表团第一次出国的保留名剧。李少春、杜近芳、袁世海、张春华、张云溪等京剧表演艺术家远赴英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荷兰、瑞士、南斯拉夫等欧洲国家演出,张老主演的剧目有《小放牛》《三岔口》《秋江》《打瓜园》等。他的演出引起轰动,在国外观众中产生很大反响,有时谢幕达二十次,观众久久不愿离开。

一九五七年,张老还在中法合拍的电影《风筝》中,成功饰演了孙悟空,享誉影坛。

我在上学时,没机会看张老的演出,因那时一直在育才小学住校,只能在收音机里收听。十年动乱期间,古典传统戏剧统统被打入冷宫,张老靠边站,不让他演出了。我喜爱京剧的父亲万里也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身陷囹圄,再也没有看过戏。一九六七年国庆十八周年时,张老被分配在天安门广场值夜班,看守中国京剧院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花车。秋风起,黄叶飘,张老扣紧军大衣半夜巡更数遍,不敢有丝毫大意,万一出了事,作为“黑线人物”,又会遭受造反派的猛烈批判。好在当时有靠边站的马派学生安云武陪伴,终于熬到了天亮。

我真正看张老的戏,是一九七六年打倒“四人帮”恢复我国优秀传统剧目以后,那时我从开封师范大学毕业,入伍到郑州炮院外训大队当英文教员。我看到《河南日报》刊登了久违的中国京剧院赴新乡、许昌演出的广告,赶忙趁星期天乘硬席绿皮火车去新乡。赶到新乡大戏院时,当晚的票已售罄。因为我认识张春华,就直闯后台,大家看我是解放军军官也没怎么阻拦。我见到了刚化装完的张春华,这次是俊扮梁山好汉乐和,罕见没有勾脸。我们爷俩寒暄了两句,我马上直奔主题。面对台下爆满的观众,张大师两手一摊:“哎呀,万大先生,我也没有票呀!这可怎么办?”他着急又无奈,还把他喝茶的大瓷茶杯端给我,茶又热又香,杯里的茶碱又黑又厚。他突然灵机一动:“这样吧,您就在这二幕看戏得了!”说着他的徒弟们忙搬来椅子,我生平第一次就在二幕看了刚恢复不久的古代历史剧《猎虎记》。

一九八一年我调回北京后,只要听说有张老的演出,我必想方设法去看。无论是久演不衰、早在一九四三年就名噪津门的《时迁偷鸡》,还是在北京、天津、上海、武汉等地演出的《盗甲》《酒丐》《三盗令》《巧连环》等白口清脆快亮、精彩绝伦的剧目。改革开放后,张老的演出重现开打,效果不逊当年,一如当年那般火爆。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些优秀短打戏张老在北京人民剧场、长安大戏院大多重新上演过。他喜欢用寒光闪闪的真钢刀和匕首对打,其高超的表演技艺令观众大饱眼福。张老戏路子宽,有一副好嗓子,他晚年表演的《小放牛》,与名旦张火丁对唱,观众根本看不出他已是花甲老翁,还以为是个少年牧童哥呢!当时台下座无虚席、一票难求。

最令我激动和至今难以忘怀的是他的经典名剧《打瓜园》。不同于一般京剧,这出戏的唱腔、对白几乎全以山西梆子为基础,这出成功改革的地方戏,从头到尾幽默生动,让观众耳目一新。犹如《巴黎圣母院》中丑陋敲钟人的看瓜老人陶洪,在密集的锣鼓声中出场亮相:鸡胸、驼背、踮脚,右手呈鸡爪状。他们父女俩的生计就靠这一片瓜园。自认为臂力过人、功夫了得的卖油郎——黑脸大汉郑子明路过瓜园,口渴难当时,不问青红皂白摘下大瓜就啃吃起来。陶老汉的女儿陶三春过来干涉,少女不是大汉对手,情急之下请老父帮忙。张春华扮演的老汉头戴一顶轻巧的草帽圈,头后发绺微微突出,银髯红腮,外披斗衣,下身为彩裤(也称打衣打裤)出场。黑脸大汉看到老汉不屑一顾,扔掉西瓜出口不逊。张春华在舞台上的轻功,犹如蜻蜓点水,又似燕子掠过般轻盈矫捷。大汉猛发力,老汉以四两拨千斤之功,用右手右脚反击对手,使大汉如壮牛掉入井中。老汉又以猫闪鹰扑的进攻,准确击中大汉之要害,霍然使铁塔似的壮汉狗熊般啃了瓜地。大汉大叫:“不服,再打!”又捡起木棍对打,仍无法取胜这个又丑又老的老汉,几次过招皆惨败。大汉只好大喊:“不打了,服了!”倒也显出武者的明人不做暗事。老人也伸出大拇指,赞许这位猛士的武艺和憨厚爽快的性格。心中竟萌发出将女儿许配给黑脸好汉的念头……

可惜的是,如今京剧武丑大师张春华走了,舞台上那个活灵活现的老汉走了……张老和此剧空前绝后,不会再在菊坛看到这样精彩的演出了。

天才剧作家、中国剧协原副主席吴祖光叔叔根据这个剧情,又写了一部名剧《三打陶三春》。郑子明为宋太祖赵匡胤开国时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王爷,迎娶如花似玉的新娘陶洪之女陶三春时,在洞房花烛夜两人又动起了拳脚。郑子明只有招架之功,拿出油梆子来抵抗。经过三个回合的对打,最终被瓜田老翁之女打败,新娘才允许“郑王爷上床”。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