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山西戏剧网 > 文艺评论 >

大凉山的戏剧梦

2019-12-06 发表|来源:澎湃新闻|作者:李健鸣

飞机把我从西昌带回上海,等行李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大凉山的戏剧梦结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了心头,也就是做了一个美梦后常会出现的那种感觉:不可思议!我擦了擦眼睛,还没有擦去浮在眼睛上灰蒙蒙的尘埃,整个人从头到脚就又被阳光抚摸的邛海所俘虏。我有点恍惚地走出大厅,上车后,马上就给大凉山的朋友们报平安,似乎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正如我的一位朋友所形容的那样:“你啊,在西昌把自己发射出去了,在上海还不想着落地。”

他说得不错,还没有从梦里走出来的我,依然站在美丽的邛海边,依然在惊叹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的辉煌和壮观。

冬日暖阳里的大凉山戏剧节
大凉山国际戏剧节海报

用“不可思议”来形容我对中国西昌大凉山戏剧节的感触真的是最准确不过了。去以前,习惯在上海北京两地看戏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象过大西南的戏剧,对在大山里举办国际戏剧节也完全没有概念,再加上路途遥远,所以纠结了很久,才决定去往山里的那座城市。可一下飞机,戏剧节欢迎来客的巨幅画面就给了我一种回家的感觉。一进戏剧发生的园区,由彝族人喜欢的红黑两色组成的海报扑面而来。我目不暇接地把海报传递的喜感和美感接受下来,这些优美的感觉在接下来的一周就一直陪伴着我,让我沉浸在戏剧的美妙里,让我在戏剧的梦里晃荡着,难以跳出。

在这不可思议的一周里,让我最为赞叹的是年轻戏剧人的作品,他/她们丰富的想象力、审美高度和知识结构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胡猛导演的《无间地狱》是一部完整的心理剧。文本充满了悬念和暗示,特别是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心理提示,从而为演出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导演处理的出彩之处是演员的空间调度和形体表演。一个很小的台(露天演出)必须分割出不同的空间,这对演员来说肯定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那三个女演员时而在家,时而在监狱,又要进入新的解放空间,她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台词和身体的形态在舞台上制造停留的地方,她们可谓完成的游刃有余。两个男演员的形体动作令人难忘,特别有一场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两个女孩在说自己被父亲性侵的情节时,父亲在台的另一边用手不停地抚摸枪,从而突出了淫秽动作后面隐藏的暴力。

《谁是麦克白》

另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由乐波娟执导的试验戏曲《谁是麦克白》。我比较熟悉莎士比亚的这部原作,也曾思考过如何填补这部作品中的空白处,但看了这部戏曲作品,才发现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狭隘,完全无法与这群年轻人相比。在导演自己创作的文本里,麦克白的故事同中国古代的赵光义和公孙子都的故事,通过戏曲的音乐和表演手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点出了他们都是以杀戮手段夺取政权的主题。导演拆解了莎翁的原作,把有些情节变成了中国故事的内容,最后又以原作的结尾点题:麦克白的故事还刚刚开始。作品主要是用锣鼓的节点来控制速度,虽然删去了吟唱,但通过念白保留了戏曲的韵味。这部作品的现代性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无论是创意还是表现都让我看到布莱希特理论的呈现。

《欲望街角》

我看到的其他年轻人的作品,如四川人民艺术剧院的《暗恋》和《欲望街角》,北京人艺的《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和赵淼的肢体剧《失歌》等都呈现了年轻人的创造力,从这些作品中都能看到年轻人对社会生活的关注,他们也都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希望这些作品走遍中国,给更多的年轻观众乐趣和思考。

对我来说,第二个“不可思议”应该献给戏剧节的发起人,特别是戏剧节的承办者。

首先,这次戏剧节挑选的国内外剧目都达到了高度水准,另外,从剧目的安排来看,承办者也用尽了心思。

《安魂曲》

四部大戏:《兰陵王》《彝红》《原野》和《安魂曲》就像是四根打地基的柱子,保证了戏剧节的气势,然后就是遍地开花的各种题材和种类的小戏。李亭女士极其出色地完成了剧目挑选和安排的艰巨任务,我想每个戏剧节的参与者对她和她的团队都会刮目相看并表示由衷的钦佩。 

这次请来的国外剧目也特别有特色,都是不以语言为重的节目,但在演出种类、内容和形式方面产生了极大的效果。

我看的法国的冰偶剧《在任何地方》是一次最为奇特的体验。一开始,一个像化石一样的冰装置移动后炸开,出现一个老人艰难缓慢地移动着。然后舞台上出现一个女子手拿一个穿衣服的偶在石块上绕圈走,观众可以听到她的脚在石头上的摩擦声。女子缓慢地脱去偶的衣服,冰偶露出美丽的身姿,偶时而行走,时而在女子的身体上移动,最终融化。

我看到最后,总觉得冰偶很可能是暗示受尽苦难的耶稣。剧聊过程中,才知创作者们是从一个比利时作家描写俄狄浦斯王的小说中,获得了灵感。这样的作品当然主要是给观众感受为目的。特别有意思的是:在一个小时的演出中,观众都成为了创作者的偶,但在剧后,所有的偶都成为了思考者及与创作者探讨的积极者。

《在任何地方》

这次戏剧节也请来了一些世界各地有名的戏剧节主办者,他们在大会上介绍了自己戏剧节的特点和经验。一方面他们宣传了他们自己的戏剧节,另一方面他们的不少经验都是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可以借鉴的,可谓双赢。

特别是国际剧协总干事在发言中强调了戏剧不是为有钱人和中产阶级服务的艺术,而是与每个人有关,与每种群体有关:例如老人、孩子、妇女、残疾人等等。他指出:戏剧节不仅仅是为戏剧人而举办,而是要成为大家的节日。我相信,这一理念一定会成为大凉山国际戏剧节追求的目标。

参加戏剧节的中外嘉宾在论坛

不可思议的还有:我居然遇到了来自成都的一个旅游团,他们坐七个小时的大巴从成都过来,在西昌住宿三夜,可以吃三顿早餐和看三个戏,价格相当于在上海看一次芭蕾舞的票价(当然是最好的票)。他们也没有想到,能一面旅游,一面进剧场,所以都很兴奋。据说,两年后,成都到西昌的高铁就要通了,到时,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来参加戏剧节,在欣赏四周景色的同天,走进剧场,也许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走进剧场。

说起成都人,必须提到最后一个“不可思议”了。这次,在西昌,到处可以看见穿红衣服的志愿者,他们中很多都是成都大专院校的学表演艺术的学生。他们在戏剧节开始前的一周就来到西昌,他们熟悉每一个剧场的位置,参观过客人们准备参观的地方,所以他们的服务可谓专业。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经常看戏,对他们来说,戏剧节是最开眼界的实践课,而且一定会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开放演出受到当地观众的欢迎
大凉山的孩子们也参与到戏剧节的活动
彝族的火把

大凉山地区居住着两百五十万彝族同胞,参加戏剧节的每一个人都欣赏到了彝族精彩的歌舞,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在西昌也能看到他们的戏剧作品。

有人说,戏剧到哪里,哪里就有文明。不错,但我更愿意说,戏剧到哪里,哪里就会有爱,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戏剧,都是要让各种各样的人看到充满人性和责任感的爱,都是要给予他们审视自己和世界的动力。

大西南的戏剧节有一个重大的意义就是它会面对不同的民族,而这也许是别的艺术节无法完成的任务。

离开西昌几天了,但所有的印象依然占据了我的脑海,依然还会让我说出:不可思议这四个字。但愿,梦会继续!

(作者系知名剧作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