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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节·情感·情趣 ​——传统经典剧目创作方法上的几点启示

2020-12-09 发表|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胡应明

到昆山观摩戏曲百戏348个剧种的最后一批集中展演,碰巧赶上看了湘剧《拜月记》、祁剧《目连救母》、豫剧《程婴救孤》等几个不同剧种传统经典剧目的演出,感受良多!从一个编剧视角,有一点特别触动本心,即更多感受到了中国戏曲的“无奇不传”。传奇即通常所说的情节,戏曲无疑是高度注重情节的发展、推进的艺术,但走的却不是情节剧的路线。我们从上述剧目中看到,传统戏曲十分智慧地处理了情节与人物情感、情趣的关系,情节多是粗线条的快捷处理,重点落在情感、情趣的浓墨重彩表现上来;而且不太注意“小逻辑”上是否合理,而是着力营造情感心理、人情世态的“大真实”,达到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可信的不合理”而非“合理的不可信”的意趣。我以为,这些都为传统剧目的搬演、整理、改编、重构及历史题材的创作新编,包括现实题材的创作,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借镜与启示。

湘剧《拜月记》

启示之一是情节的极简性处理。极简并非不注重情节,而是高度关涉人物命运及其悲欢离合,尽可能地做到简约而丰厚,以用于撬动情感的迅速爆发。湘剧《拜月记》情节其实相当简单,运用“传奇”的巧合、误会之法而驾轻就熟。母女、兄妹各个离散,孤男寡女乍然相遇,戏便直接开始了。种种儿女情态毕现,完全不理会亲人离散的情境及各自亲人下落的逻辑罅隙,直接落到了特定情境中青年男女两情相悦的二人世界中去。观众于此却未细究,完全是因了审美心理的高度契合所至。即使如《程婴救孤》这一惊心动魄的忠义故事,情节上也是化繁为简,甫一开场,便直落题旨,一道诛灭赵盾九族满门抄斩的“追杀令”赫然入耳,而程婴直言舍子救孤,从而迅速推进“搜孤救孤”的戏剧性情感叙事。为了集中而充分地演示人物的内心冲突,即或有“程婴进宫看病兵士皆知而屠岸贾却迟迟不知”的情节漏洞,也被忽略不计了,这给我带来另一层面的思考与启悟。

豫剧《程婴救孤》

启示之二是情感的极致性表达。如上所述,《程婴救孤》的情节简单明了,但情感冲击力大,程婴从立誓救孤、忍痛舍子、假意“告密”到痛失义友,及至含冤蒙垢、忍辱负重而被孩童们骂为卖身求荣的小人,他始终处在情感漩涡的激荡之中。而这些都是为了推涌到极致性的情感抒发,从而产生撼人心魄的戏剧力量来感染人、打动人。而最令人动容的则是长大了的赵氏孤儿与其母亲的路遇一折,母性的本能敏感与少年的天真未凿,迸发出母亲苦难中追思美好天伦的情感唱段,催人泪下。同样,祁剧《目连救母》,更是经由情节的“丰肌约骨”式的简化,来凸显历经磨难阴阳两隔的母子情深,如戏中的“母魂归来”,哭儿悔恨的内心情感;却是儿子的梦中情景,益增其情感浓度;儿子思母而描出母亲真容,“描出娘的苦与愁,娘恩永记儿心头”,怀想母亲的养育之苦,从而为救母前往西天礼佛,七磨八难中情感涌动,形成母子的对唱,感人至深、荡气回肠。湘剧《拜月记》也复如此,一场离散中的青春邂逅,双方互未婚配的微妙探询,即时突破男女授受不亲的羁绊而结伴同行,路途雨急,二人一伞,即表现出雨意与情态的迷蒙旖旎,雨伞晾衣的神来之笔,情真意笃。舞台净空,充满了情感性的表演因子。这种情节的极省极简,因了情感的至深至洁而文质交融、相得益彰。

祁剧《目连救母》

启示之三是情趣的有机性渗入。中国戏曲在“重机趣”的李渔老先生那里,是将“机”视为传奇之精神、“趣”则为传奇之风致,因而在传统经典剧目中,机趣、旨趣、情趣是与情节、情感相伴而生、如影随形的。而《目连救母》则在情节情感的大开大合中,随机植入各色人等的谐趣表演,如人偶表演、高跷表演、判官的哑剧表演等等,还有“为母超度”盂兰大会上的僧人舞、玩意儿绝活儿的表演及一些高难度动作等,都是作为情趣性的铺垫,实则为是为救母之必须。即使如《程婴救孤》这样一个大悲剧,也会适时通过人物性格如赵氏孤儿的英气勃勃、稚气毕露,来为沉闷的悲剧氛围晕出一抹清新可人的亮色,而否极泰来、惩恶扬善的大团圆结局,更是彰显出中国式悲剧艺术的文化旨趣。

因此,如何调配情节、情感、情趣这一组相辅相成的艺术关系及其有机融合的程度,实为戏曲创作之肯綮。据昆山观剧的个人经验,粗略谈一下当下传统剧目演出的艺术呈现及创作方法的几种主要形态或途径:一是整旧如旧。基本保持原有的样态样貌,即所谓“老戏老演”。比如此前在昆山演出的荆州花鼓戏《站花墙》,为满足观众对这一传统上演剧目的集体记忆与反复欣赏的审美习惯,基本上只做了“小逻辑”方面的补充调整,但一定是不留痕迹地提炼过了。二是整旧如新。主要是理顺局部地方明显存在不合理的逻辑关系,以及表现技巧的提升与艺术样貌的更新。比如《目连救母》当归于此类,故事的内核、情节的走向、情感的色谱,基本上是沿袭老的,但剧团根据自身的演出实力及特点,做了整体面貌的翻新与艺术填充,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三是推陈出新。充分调动情节、情感、情趣的艺术功用,注重扬弃也自觉注意到了人物塑造。比如《拜月记》能在原有的情节情感中,突出人物形象的性格光泽。四是整体创新,或曰守正创新。除注重艺术整体的综合创新外,更注重人物的丰满度与思想意蕴的深度。如豫剧《程婴救孤》,深度揭示了一个凡人英雄被世人普遍误解的道义担当与情感磨难,同时也相辅相成地塑造出了几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又各具锋芒的人物形象。当然作为一个整体创新的剧目而言,在情感逻辑、情感递进方面仍然还有文章可做,还有深入开掘的空间。

以上只能算大致区分,但无论如何在传统经典剧目的传承发展与创造性转化中,注重在情节、情感、情趣的整体互动交融中,如何凸显血肉丰满的人物、如何对传统人文内核作出现代性观照,无疑是此次昆山观剧给予我们的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