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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维度中的新活力与再反思

2021-01-16 发表|来源:北京日报|作者:赖荼

2020年的中国戏剧,是在新冠疫情的艰难环境中全球戏剧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中国戏剧自身发展中独特的一年。全世界的剧场被迫关闭,开放时间一缓再缓。没有了现场性、集体观演魅力的加持,戏剧艺术该如何重塑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成为抛向世界戏剧艺术的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而对于中国戏剧,近年来外国戏剧来华演出的持续升温,既带给中国戏剧以观念的冲击和解放,进一步激活了本土创作的活力,同时也产生了影响的焦虑。随着中外戏剧交流按下了暂停键,中国本土创作者的反应与创作,变得尤其值得我们关注和期待。

央华版《雷雨》剧照

线上创作与云观演:反思戏剧的角色与功能

2020年的戏剧艺术,线上、上线、zoom剧场、云观演等概念成为关键词。随着疫情蔓延,全球剧场陆续关闭,3月开始,国外,尤其是欧洲剧场迅速以大批高质量作品上线,德国戏剧评论网站(nachtkritik)列出每天各大剧院的放映计划,加上随之迅速展开的线上实验,都让我们对中国戏剧有了新的思考与期待。

哈罗德·品特剧院录制的《万尼亚舅舅》剧照

4月5日、6日,王翀导演通过腾讯视频直播的《等待戈多2.0》,是本土最先与观众见面的线上戏剧创作。作品采取线上排练、直播的形式,以疫情影响下分居两地的夫妻,置换了贝克特原作中两个流浪汉的角色,通过分屏、镜头的调转,以及符合当下居家隔离生活的细节,尽力唤起观众的共鸣,据统计两天观看人数达29万。直播无法回放的特点,部分召回了现场感,而实时聊天、弹幕功能,则暂时找回了观演的集体感,这些元素满足了国内观众对“线上戏剧”的最初想象,也引发了对线上戏剧创作的热议。而自3月北京保利剧院上线的包括“央华戏剧”制作出品的《北京人》《新原野》《海鸥》在内的“保利云剧院”;5月由文旅部举办的“2020年全国舞台艺术优秀剧目网络展演”在官网上线的包括《永不消逝的电波》《陈奂生的吃饭问题》在内的22部作品;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通过B站直播的原创话剧《热干面之味》;北京京剧院、上海京剧院陆续上线的经典剧目录像;6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庆日的在线直播等等,国内剧院持续努力为观众提供线上戏剧的选择。

虽然2020年几乎没有外国剧院、剧团来华演出,但国外戏剧对国内的影响依然值得关注。国外作品、戏剧节与腾讯艺术、优酷等国内视频媒体平台合作,让国外剧目得以上线和云观演。比如“新现场”通过直播、录播形式与观众见面的包括《大鼻子情圣》、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系列莎翁作品等;由法国驻华使馆文化处和腾讯艺术频道联合举办的“法国艺术之夏”,上线了包括奥利维埃·庇的《李尔王》、法国圣丹尼剧院的《里里奥姆》(2019年人艺邀请展作品)“户外版”在内的多部戏剧、舞蹈、古典音乐等法国表演艺术作品。而行进至第五年的“柏林戏剧节在中国”,2020年也通过线下线上展映的形式继续——如歌德学院放映的《答丢夫或智慧的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假面》;《轻松五章》《寂静之家》在天桥艺术中心的放映,以及在腾讯艺术平台的上线。同时,2020年柏林戏剧节也以线上形式举办,包括《自杀剖析》《吸尘器》在内的6部“最值得关注作品”通过线上与全球观众见面。2020(台湖)影偶艺术周在B站上线类型多元的国外优秀偶剧作品。第十三届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线上单元播放的外国剧目,既有实体剧场影像,也包括《十诫》《九死一生》等广受好评的线上创作。“老舍戏剧节”也推出包括《真假桃花》《万尼亚舅舅》在内的“剧场放映单元”。由伊恩·里克森(Ian Rickson)执导、哈罗德·品特剧院录制的《万尼亚舅舅》作为疫情期间的特别录制版本,一方面,演员们以对角色的精准把握和细腻呈现,将契诃夫笔下人物的生存困境呈现出来,重现经典的力量;另一方面,这版录制通过万尼亚、索尼娅等角色对着镜头的独白,让观众通过屏幕更易与剧中人内心的苦闷与绝望感同身受。

《带电的火花》剧照

就题材和类型而言,2020年国内观众可以看到的国外作品并不比往年少,只不过这种观演是以屏幕为中介的形式发生、体验和衍生影响。这些作品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

一方面,是戏剧在疫情期间所承担的角色和功能。虽然国内剧场持续致力于提供丰富的线上戏剧内容,但与国外大规模上线甚至首演的作品数量相比,国内观众可以看到的作品仍然是很少的一部分。这固然与戏剧的整体文化生态有关,我们的戏剧与百姓日常生活的距离,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远一些。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得不对本土的线上剧目进行反思:到底是对线上这种形式的迟疑,还是对剧目上线后,观众是否还会在剧场重启时再次走进剧场的自信心存犹疑?

另一方面,是国外剧团在疫情期间的线上创作,其在内容和形式上所带给我们的启迪。在参与百姓日常生活方面,不少线上戏剧,自然地承担起“陪伴”的功能,具体而言,就是以实体剧场或直播平台的方式,陪伴观众度过一段真实的时间。比如“大嘴突击队”(Gob Squad)的《告诉我一个美 好 时 光》(Show me a good time),以12小时的直播形式,在剧团成员设定的叙事框架内,通过实时采访与连线,对疫情下市民的日常生活进行构作与呈现,实现特殊时期情绪的共鸣与治愈;耶尔·罗恩(Yael Ronen)和她的剧团在高尔基剧院的新作《正面死亡》(Death Positive-States of Emergence),直击二次疫情袭来之下的市民消极情绪与剧场生态。而在如何让观众更加具有在场感和互动体验上,卢平(Christopher Rüping)导演在苏黎世剧院以实体剧场进行直播、根据基耶斯洛夫斯基电影《十诫》改编的同名剧场作品,以镜头调转置换舞台语汇,在探索如何通过主观镜头、演员表演、在线投票等形式强化观众的在场感方面,具有新的启示。

剧场重启后:新与旧的辩证

与上半年绝大多数戏剧人的沉默相比,随着8月份剧场陆续开业,中国剧场拿出作品与观众见面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这种反应,首先是以老戏开始的。旧作新演,首先呈现为一批小剧场口碑佳作转化为大剧场进行呈现,如孟京辉的《两只狗的生活意见》,黄盈的《黄粱一梦》《语文课》,赵淼的《水生》,李建军的《美好的一天》等等。这其中固然有客观原因,面对上座率限制和运营成本的衡量,如此安排,才能保证剧场的生存。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思考:一是形式。小剧场作品的大剧场呈现,空间转化所引发的观演关系变革,是否需要进行形式上的调整?二是内容。同样是老作品,《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和《美好的一天》因其作品创作结构上的灵活特点,得以迅速与当下生活对接,加入新的内容、承担起新的功能,在众多旧作新演中,得到了更加有效的观众反馈。

《北京法源寺》《四世同堂》重演。北京人艺推出新作《阳光下的葡萄干》的同时,也将《雷雨》《家》《小井胡同》等经典剧目再次呈现给观众。国家大剧院推出新制剧目《十字街头》《基督山伯爵》、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深渊》等新作陆续与观众见面。赵淼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顾雷的《水流下来》、丁一滕的《新西厢》等等,一批中青年创作者在艰难的创排环境中推出了线下新作,难能可贵。

在下半年的新作中,抗疫与扶贫成为了重要主题,国有院团在其中也展现出了自己的担当。中国国家话剧院的《人民至上》《村里新来的年轻人》,田沁鑫导演的《扶贫路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社区居委会》,武汉人民艺术剧院的《逆行》等一批作品相继上演。由李健鸣编剧的《隔离》相继在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北京中间剧场推出了两地三个演出版本。上述作品,有主旋律剧目创作观念自身的艰难突围,也生发出我们对现实题材思考力量的新体悟。

2020年包括乌镇戏剧节、各类国外剧目的邀请展相继停办,但展现本土作品的戏剧节以线上、线下的形式,依然在下半年给不同观众群体打造出节日的气氛。北京喜剧周、第三届戏曲百戏(昆山)盛典、第十三届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当代小剧场戏曲节、老舍戏剧节、第三届中间剧场“科技艺术节”、声嚣读剧节、第二届“星空艺术节”、表演艺术新天地(上海)、第三届“当代戏剧双年展”(深圳福田)等等,既有实体剧场新作,也有延续线上创作的新尝试,这其中也见证了新生创作力量的成长。如“青戏节”线上单元中,余尔格的《MOLI》、王梦凡与谭硕欣的《镜像记录》、StageNoMore的《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分别从镜头、屏幕、声音角度展示出年轻创作者对线上戏剧的理解与思考。

此外,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在疫情期间为小观众开启的儿童剧放映,以及一系列让孩子与家长能够共同参与的剧目配音、作品讨论等活动,也丰富了疫情期间居家儿童观众的生活。而以“教育戏剧”为理念的抓马宝贝,下半年连续推出与青少年共同创作的新作《石头田》《麦克白》。这些多元发展的剧场力量,丰富着中国戏剧的文化生态,也拓展着中国剧场艺术的未来。

本土原创新展望:年轻戏剧人的力量与未来

2020年,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到中国戏剧创作者,尤其是年轻创作者所展现出的力量。与此同时,那些年年戏剧盘点都会触碰到的问题名词,也被放大化地呈现出来,比如中国演员的演技,经典改编的意义,现代与传统、艺术与商业的矛盾,本土剧目的原创力等等。在去年艰难的创排环境中,我们依然看到了从不同面向对上述问题带有启发性的实践路径与成果。按时间顺序来说:

一是石小梅昆曲工作室自8月中旬起,化“折”为“番”,在B站上以每周定期更新、每期一折的形式,录播新作昆曲《世说新语》系列。在特殊时期,这部作品以非常能被年轻人接受的形式(追番)拓展了戏曲传播的可能,并配以线上直播演后谈,将线上观众的评论反馈(弹幕)纳入思考与讨论,推动了戏曲观众从线上转为线下的可能。从云观演(戏曲录像)、云首演(如北京京剧院现代京剧《许云峰》),到上海京剧院以红蓝营对阵的形式,在抖音上进行的武戏直播展演等等,在2020年的中国戏剧线上探索中,戏曲艺术的努力都值得我们深入地梳理与思考。

二是“话剧九人”剧团线上、线下同步上演的《春逝》。一出小戏,延续了剧团对民国题材的挖掘,讲述了两位存在年龄差的女性物理学家的故事。虽不乏待打磨之处,但其在丰富原创剧目题材(尤其是女性叙事)与呈现的灵巧设计上值得关注。尤其是如何通过表演、剧场元素的调用,有效将剧作中的情节、人物关系转换成视觉元素,如剧中以三位演员坐在三把椅子上,通过角色轮转、性别交替,让观众快速理解角色的内心和成长等等,在很大程度上都标志着本土创作观念和原创品质的共同提升。

三是《嘿!我失眠了》。由日本90后导演山田由梨创作的剧场作品,2017年在西溪天堂艺术中心巡演后,诞生了中文自制版,2020年中文版巡演至鼓楼西剧场。中外合作模式,作为近年来中国本土创造性接受国外戏剧影响的重要发展模式,一直备受关注。《嘿!我失眠了》让我们再次对外国导演观念或框架下,如何让中国演员演技扬长避短的问题,形成了新的思考。戏本身情节极为简单,讲的是一个社畜少女下班回家,一夜未眠,她辗转反侧的思绪,全部通过三个饰演其灵魂分身的女演员的碎碎念和争吵,呈现给观众。在有效的框架和独特的表演空间、道具的帮助下,中国演员在舞台展现出了难得的台词和肢体能量。同样类型的创作,还包括厦门星空艺术节期间,杰宏·贝尔(Jér me Bel)《盛会》(Gala)的上演和在B站的直播。贝尔以其深谙观演关系和心理(比如如何强化观众内心模仿的冲动,如何让素人演员展现自我又不显得过度自恋等)的剧场叙述框架,即使是跨文化的演员,也得以自由有效地在其中展示自我、传情达意。当我们已经有一批剧场创作者的观念足以与世界接轨,然而在具体呈现,尤其是表演上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打磨时,如何有效且完整地实现自己的创作观念,中外合作不断带给我们新的启示。

《等待戈多2.0》剧照

四是以“数位剧场”作为主要创作路径的当代舞蹈剧场团体“陶身体”。基于疫情,剧团推出了首部有明确主题的《十》。十位舞者身着一袭黑衣持续呈现27分钟以“圆”为轨迹的群舞,作品以当代美学的形式复活了剧场具有原始力量的仪式与祈福功能。不过,即使有了明确主题,陶身体的作品依然饱受争议,观众对舞台上几乎中性、变奏却无明显情节的舞蹈动作,有人联想到篝火、有人联想到能量,而观众席里耐不住性子、感慨无聊的声音依然无法忽视。近年来围绕“陶身体”作品展开的多元解读和争议,也是中国剧场观众审美习惯与观念变化的重要见证维度。

五是李建军导演的《带电的火花》。作为“青戏节”线上单元的直播剧目之一,李建军和他的新青年剧团,延续了近年来对素人演剧的探索,此次作品是为其合作多年的素人演员马建东量身打造的独角戏。作品基于对马建东乡土成长与家庭生活的采访,以个人口述史为叙事框架。演出中,由马建东对着镜头表演,以桌子上的土豆、玉米、番茄等农作物为道具,一边讲述自己的家族故事,一边以拟人的手法,配合纪录影像、动画元素,为观众搭建起视觉想象的画面。素人演剧、纪录剧场是近年来外国戏剧影响下在本土催生的重要类型,新青年剧团的多年实践,可谓找到了其在国内生根的土壤及这类作品可能传递的本土社会学意义。

六是《必看图像的无用指导手册》,作为中间剧场第三届“科技艺术节”的作品之一。一出典型的概念小戏,五个章节,以舞台作为拍照现场,并放置摄像机、屏幕等,对读图时代图像的生成及其真假,进行现场表演式的呈现与讨论。虽然作品中不乏对相关哲学理论的图解,但剧场媒介使用的必要性,以及将剧场视为帮助观众理解、反思当下生活的价值功能方面,都有年轻创作者宝贵的追求。同样面对国外剧目引进的停滞,与前两届相比,本届“科技艺术节”的创作主力全盘交由国内创作者,2020年的特点之一在于选取柏林戏剧节“剧本市场”单元的两部主题和叙述形式都极具当下性的剧作(《银河怒》《一亿亿亿字节人生》),考验,也刺激着国内年轻创作者面对新作的观念与能力。《银河怒》导演选取乐高作为主要道具,通过游戏的形式解读严肃议题。《一亿亿亿字节人生》则极力探索剧场媒介的特点,在调动观演互动的同时,寻找观众对剧作议题形成自身思考的可能。

七是由“保利·央华”联合制作的《雷雨》和《雷雨·后》。由埃里克·拉卡斯卡德(Eric Lacascade)导演的中法合作版《雷雨》,是2020年唯一一部由外方导演在场执导的作品。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在纪念曹禺诞辰110周年之际,面对这部标志中国话剧艺术成熟的经典之作,我们不仅看到了人艺版,在王斑饰演周朴园的新阵容中,演员通过对角色的个性拿捏所展现出的传承与创新的辩证;更是借助这版法国导演的视野,进一步感受到了经典的力量,启发了我们对经典与当下互动的思考。在法国导演的版本中,周家的客厅,没有了“郁热逼人”的感觉,而是一种更具有现代意味的大理石质感的“华丽”,通过演员在舞台、观众席所构成的剧场空间中的快速穿梭、移动,这版《雷雨》重构了原作中的人物性格、地位和关系;同时,也将其中压抑的情感和主题,提炼、抽象为更易与当下观众进行对话的方式。而作为对《雷雨》的续写,万方编剧的《雷雨·后》,向经典致敬,更向带有序幕和尾声的完整版《雷雨》致敬。

上述举例与讨论,未必能覆盖2020年中国戏剧的所有发展类型和探索方向,然而却以各自创作中从观念到呈现的自足与有效,照见了中国本土戏剧的力量和未来。随着剧场的重启,我们更多地见证了本土戏剧人,尤其是年轻创作者在观念上与世界前沿的接轨,创作题材的多元与活力。然而与此同时,多年积淀的问题也被放大化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什么是中国本土戏剧创作的力量?在2020年特殊的创作环境中,我们更加用力地追问,看到了更多,也因此期待更多。对新的一年,我们充满希望。

(作者系剧评人,大学教师,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