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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与人生的交叠与选择 ——《坤生》的丰赡之义

2021-11-22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谈凤霞

在流行歌曲和电影电视铺天盖地的时代,属于古典艺术的中国戏曲无疑成为了冷门。尽管昆曲、京剧等其他戏种承载了丰厚的历史文化和艺术品韵,但是往往曲高和寡,被大众艺术喂养的儿童对这类民族传统艺术瑰宝更是陌生。直至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才使得昆曲名声大振。在近些年提倡发扬传统文化精粹的潮流中,更多的传统文化艺术进入大众视野并焕发新的光彩,但是戏曲题材的儿童文学仍是凤毛麟角,除了一些以图文结合表现戏曲的绘本,纯粹以文字为叙事媒介的儿童小说则鲜有问津,王璐琪的《坤生》另辟蹊径,以两代昆曲伶人的经历来联结历史和当下,力图展现广阔的时空和复杂的人生,营造丰富的故事和饱满的情思。

戏曲是《坤生》这部小说的重要元素,不仅给故事增加艺术气息,而且还构成故事的一个本体,探讨了戏曲的生存之道这一当下的文化命题。此书涉及了京剧和昆曲,分别以北平的劲草社和苏州的锦裳昆曲传习所为代表,串起了几代人的艺术追求和人生历程。小说以两条叙事线索交叉行进,呈现两种时空:现在时空是以女孩美凡视角,讲述她先后跟随吴选之和喜娇学习昆曲的经历;过去时空则是从童年和少年喜娇的视角,讲述老一代伶人颠沛流离的艺术生涯。二者此起彼伏地平行叙述,喜娇视角的故事因为承载了历史内容而更为厚重。喜娇见证了戏曲在不同时期的生存与发展,也认识了戏曲艺人的精神品格。在艰难的战争时期,北平劲草社从事的是京剧表演,于社长坚决不为日寇表演,这一行为与梅兰芳拒绝登台为日本人演出的事迹相应,反映了一代艺人的民族气节。昆曲是小说中的落墨重点,作为雅部的昆曲格调柔曼婉转,但其缓慢的板腔体节奏和严格的程式化表演可能无法满足大众的审美需求,喜娇的小靳师兄为此改变了昆曲的唱腔和身段,但是白师父坚决反对这种面目全非的改动,以至于不能原谅改动昆曲的弟子。师徒之间的矛盾反映了传统戏曲是存真还是求变的道路之争,作者没有对此作出非黑即白、孰是孰非的判断,而是以充满感情的细腻笔致写出角色的纷争和命运,让读者去领会和思考其选择。传承与变革,不单单是昆曲发展面临的分歧,也是所有传统文化的共有问题,因此这部小说的文化主旨引发的思考有其普遍性。

然而,《坤生》并非定位于往往会显得骨感的文化小说,它同时还着眼于同昆曲一样缠绵悱恻的情感故事。文化的“存与变”与人物的“去与留”相糅合,使得文化的呈示更有情味,也使得情感的展现更有意蕴。喜娇的过去时空渗透进美凡的现在时空,联结点是与两人都有交集的吴选之:老年的吴选之是美凡的师父,少年时的吴选之是喜娇以前同在劲草社的师兄,吴选之与喜娇之间还有着一段难解难分的恩怨情仇。这段恩怨在童年喜娇的时空中逐渐显山露水,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时空,而他们隔着时空的交汇则是对美凡表演《牧羊记·望乡》的指导。作者在此一箭双雕、借戏说人:李陵的变节和苏武望乡而不得归的痛楚,正对应了师兄妹之间的纠葛,他们在教美凡的过程中修改唱词,乃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也是借由美凡来进行“对话”。这一情节设置十分巧妙、富有张力,既连接起相隔数十年的情缘,也引导着美凡的当下成长。“去与留”或“望与归”,同样也是美凡面临的一个选择,对于上一代艺人精神和情感的触摸和领会,也潜移默化着她对自己道路的寻找。

《坤生》的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选择了独特的角色“坤生”。戏曲表演中的“乾旦坤生”是指男性演员扮演女性角色、女性演员扮演男性角色(代表人物如梅兰芳和孟小冬)。这是一种性别的反串,因此,角色在自身生活和戏中扮演的角色性别中可能会有交集或错位。作者以坤生为主角,旨在打破对性别的模式化认知,她在《后记》中谈及:“我们或许不应该给孩子刻板的性别认识,而是要使他们明白,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洽的生存空间。”《坤生》中喜娇和美凡扮演坤生,不再是柔弱顺从的传统女孩/女性形象,而是敢于追求自己的梦想、独立自强的现代女性形象。喜娇离开劲草社后,凭着顽强好学的干劲在昆曲界一举成名,“孤星定能渡星河”的毅然决然中颇有侠义之气,也必然会影响徒弟美凡。美凡在跟从上一辈学艺的过程中渐渐开始走向“懂”,懂艺术、懂师父、懂情感、懂人生、懂自我。她从当初的羞涩和茫然走向明朗和坚毅,甚至有慧眼和勇气一语点破两位师父之间的过节,劝导喜娇师父“放过自己”,随之,她在自己的去向上也有了明智的取舍。在“去”还是“留”的选择上,这两代坤生都有其独立主见和飒爽风姿,突破了固有的性别框范。

小说各部分标题名称精炼雅致,各章之间起承转合,跳跃中有顾盼,戏曲人生和现实人生相牵连,在戏里戏外容纳人物跨越时空的悲欢离合。京剧社的“劲草”与昆曲社的“锦裳”之名分别指向雄强与华美,两种格调也在故事中交汇,个中有着历史的回响、情感的浮沉和人性的光辉。尾声的“返乡”呼应了之前的“望乡”,人物的每一种去留——无论是上一代的荣师父、白师父对于昆曲的坚守,还是喜娇、吴选之对于何去何从的决断,以及美凡学成后对去向的衡量——都是对于“乡”即家园和自我的寻觅。寻找家园意味着渴望归属感,《坤生》中几代昆曲伶人都在寻找、建设、守护自己的家园,包括艺术家园和情感家园。寻找家园和寻找自我相辅相成,知道“我从哪里来”,才能更好地确认“我是谁”;知道“我是谁”,才能更好地确认“我向哪里去”。艺术的“存与变”和人生的“去与留”,都是对于家园和自我的探寻、皈依或建构。由此,《坤生》传递了丰富的文化、审美和人生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