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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戏、丑戏、鬼戏:极致难度的高级审美

2022-08-12 发表|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辛酉生
京剧《金翅大鹏》
绍剧《闹天宫》
京剧《木兰从军》

2022年7月18日至22日,“艺苑撷英——全国优秀青年艺术人才(戏曲武戏、丑戏)展演”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连演5场,涵盖京剧、昆曲、河北梆子、新昌调腔、扬剧、绍剧、婺剧、秦腔、桂剧、潮剧等10个剧种23个剧目,全国30多名青年武生、武旦、武净、文武丑演员参演。

其中有长靠武生代表剧目《挑滑车》、武丑代表剧目《时迁盗甲》、武旦剧目《火烧余洪》、武生、武丑、武旦对戏《巴骆和》,全面展示戏曲把子功、毯子功、出手、上下手配合等诸多技巧的《金翅大鹏》《闹天宫》,有素以武技高超闻名的婺剧剧目《吕布试马》《杀四门》,还有独树一帜、“三跌四出”“箱内换衣”的桂剧代表剧目《打棍出箱》等。

巧合里找不同

近年来,武戏受到更多重视,上演场次也有增加趋势。以北京而言,曹阳阳等演员知名度渐隆,恢复上演的《酒丐》《三盗九龙杯》《伐子都》等反响良好。同时文化部门对武戏加大扶持,2019年文旅部艺术司曾主办“全国净行、丑行暨武戏展演”,欲缓解戏曲舞台“文强武弱”现象,改善戏曲行当发展不平衡的局面。

本次展演在追求剧目丰富多样的同时,也有剧目重合的情况,不同剧种演出同一剧目,或者多个演员选择了同一角色,让观众在观看时能够比较剧种表现方式的差异,比较同一角色在不同剧目中的差异,以及同一剧目不同演员表演的差异。展演中有北昆的《夜奔》,有河北梆子的《夜奔》,也有扬剧的《夜奔》;有河北省京剧艺术研究院的《挑滑车》,有秦腔的《挑滑车》,据说本来还有天津京剧演员表演的《挑滑车》,因一些原因未能演出;时迁在京剧中《盗王坟》,在秦腔里《盗甲》;《闹天宫》《金翅大鹏》《美猴王大战金钱豹》都有孙悟空的身影。

三出《夜奔》,演员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功架,大段连唱带舞也均应付裕如,而每个演员又有其自身风格特点。侯少奎的传授,还是裴艳玲的演法,在细节间也有所不同,需观者细心体会。秦腔的《挑滑车》有了陕西方言加持和地域文化熏陶,较之京剧母本的雍容大气似乎更加刚猛一些。《盗甲》中时迁活动的场景是徐宁家院落、楼房,展示出来的功夫必须是矮子、拿顶、上下高。《盗王坟》中场景是野外开阔所在,展示的则是各种旋子以及和上下手间配合的开打。

这次三出猴戏从勾脸上就体现了不同风格。早年间孙悟空脸谱就有京剧的“鸡心脸”、梆子的“福寿三多”、北方昆曲的“枣核脸”等。之后张翼鹏创排连台本《西游记》时又有孙悟空戴猴套,露出的脸部再勾画脸谱。这次绍剧《闹天宫》,基本是张翼鹏的路数。

有些地方戏味淡了

剧种间虽有差异,也有很强的互通性。不同剧种之间借鉴移植,许多表演方式、技法相同。这次演出的秦腔《挑滑车》《盗甲》都从京剧移植而来,秦腔演来也很自然,不违和。婺剧《吕布试马》中的马趟子、下高、僵尸等和北京京剧院的《伐子都》在技法上没有明显区别;绍剧《闹天宫》中的抛剑、出鞘、入鞘,和2019年武戏展演中的赣剧《弼马温》如出一辙。

正因如此,在清代有昆弋合演,后来有花雅合演。现在几个剧种串演一个剧目的演出也不鲜见,绝不会出现第一幕话剧、第二幕歌剧、第三幕芭蕾的效果。齐如山先生很早即提出中国戏曲虽然种类繁多,但可以统而称为“中国戏”。中国戏的基础在于,绝大部分戏曲表演形式都是唱、念、做、打的集合,追求的都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精神是写意而非写实。这次展演对中国戏曲这一特点做了比较完备的呈现。

但反过来看,怎样保持剧种独有特色是这个问题的另一面。笔者通过直播观看这五场演出,由于直播没有字幕,作为一个北方人,本以为对地方戏观看会有障碍。但除了潮剧、新昌调腔由于方言原因基本听不懂外,南方的婺剧、绍剧、桂剧,努努力都能听个七八成,特别是念白部分,基本只是保存了部分方言腔调,与当地人说普通话没有太大区别。

这也是笔者近年来看地方戏的感受,除少数剧种外,都弱化了方言,在念白和演唱上均如此。这会不会弱化剧种特点?特别是在移植的剧目又是功架本无大差别的武戏上?比如,展演中扬剧《夜奔》是扬剧名家李政成从裴艳玲先生处学来。李政成文武兼善,拓展了扬剧以生旦为主的局面。但完全按照昆腔演法,唱腔上没有扬剧化,虽然此次演员游佳琦有良好呈现,将此作为扬剧剧目是否非常贴恰仍可商榷,似不如李政成移植的京剧《野猪林》更有本剧种特点。当然,剧种本身是在融合发展,京剧形成吸收了昆曲和地方戏成分,川剧中有昆腔、高腔元素,如何内化为己,需要不断探索。

“武功”不是武戏的全部

关于戏曲主要展现技艺还是展现情节,一直以来有不同看法。有的老艺术家强调,戏曲主要看演员是不是边式,看的是戏里面的技巧,戏曲情节为技术服务。也有老艺术家说,人物表演技法要贴合剧情,不能为了要好,随便加快板、嘎调。

这个问题在武戏中尤其明显。武戏看什么?是专为看翻跟头、打出手、耍把子吗?那戏曲和杂技的区别在哪儿?翁偶虹先生谈武戏文唱曾说,“虽然武戏发展为独立体系,但与文戏不是截然分开的……表演者必须通过各种技术的高度掌握,对生活现象的细致观察,创造出能够表现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精湛表演,才能完整地鲜明地完成一件艺术品。否则只见‘挽戈环甲’,不见‘聚米量沙’,‘徒使歌台之上尘土昏然’而已。这里所谈的技术,除去重要的武打以外,也包括了唱、念、做。”

《伐子都》中,子都的马趟子、椅子功、僵尸是“技”,射杀颍考叔时的阴险、趟马时的得意、被颍考叔灵魂折磨时的惊惧是“戏”,“技”和“戏”共同推动子都逐步走向精神失常、走向死亡。同是武丑,《巴骆和》中的胡里不是《盗甲》中的时迁,《盗甲》中的时迁也不是《盗王坟》中的时迁,不同人物呈现出不同心态、状态、性格,同一人物不同剧目中也有其不同之处。这并不能仅仅通过武功技巧区别,要依靠唱、做、表。三出猴戏中,《闹天宫》中猴儿潇洒自然,《金钱豹》中猴更加沉稳,《金翅大鹏》中战大鹏不胜的焦躁,虽然很大程度通过相应的武功表现,但亦不是全部。由此也可看到,为完成不同情节,选择的技巧是不同的;技巧要为戏服务,推动情节达到戏剧的高潮和技巧的高潮。

恐而美 恐而妍 恐而欢

本次是武戏、丑戏展演,其中武戏占了大多数,不多的7出丑戏中,武丑应工的仅3出。2019年净行、丑行展演中也是净行戏、武戏为主。相对而言丑行更待发掘扶持。本次展演中笔者特别欣赏丑行应工的三出“鬼戏”——昆曲《水浒记·活捉》、新昌调腔《调无常·送夜头》和潮剧《柴房会》,它们对中国戏曲美感体现特别集中,本剧种特点明显。

《活捉》讲的是死去的阎惜娇勾取张文远魂魄的故事。昆曲特重舞蹈与唱词的关系,舞蹈动作大多要成为唱词注解。本折要求丑、旦两名演员势均力敌,既有清晰优美的演唱,同时完成繁复的身段动作,加之阎惜娇的魂步和张文远被勾走后若飘似离的步伐,都对演员功底有很高要求,也是昆曲典雅美的很好展现。《送夜头》与《活捉》比较则富含浓郁乡土气息,白无常和癞头都要吃同一碗贡品,白无常在暗、癞头在明,白无常时时作弄,癞头懵无所知。癞头脸谱呈现出一种呆板面无表情的状态,和白无常上扬嬉笑脸谱形成鲜明反差,不断强化戏剧效果。最终二人共吃一根面,几乎面对面,癞头才仓皇逃窜。《柴房会》讲的是货郎李老三在客店遇女鬼莫二娘,助她报仇的故事,是潮剧代表剧目,其中借助椅子、梯子完成的各种表现李老三紧张惶恐的高难度动作,似乎蕴藏着潮汕地区重商、市井文化发达的特点。

三出鬼戏,一出旧情人阴阳两隔的相会,一出鬼对人的调笑戏弄,一出人对鬼的仗义相帮。三个不同场景,三个不同人物,三个不同剧种,都将本极恐怖的情境利用戏剧手法、情节安排美化了,恐而美、恐而妍、恐而欢,不论典雅、乡土、市井都展现出中国戏曲卓越的美学思想和高超的作剧能力。

本次展演给观众提供了一次戏剧大餐,给艺术黄金期相对短的武戏演员们一个展现实力的机会。同时,现在有些表演《打金砖》的演员,完成最后一个吊毛、僵尸都不太利索,说明加强武戏训练对所有戏曲演员都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