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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昭示 ​——观摩话剧《主角》

2022-09-06 发表|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欧阳逸冰

主人公忆秦娥怀里抱着的小白羊在全剧出现了6次。或许,羊象征着吉祥、福气,放羊娃出身的大主角竟惹得八百里秦川翘首举目;或许,羊意味着至善,良善待人、诚心与世赢得了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行家里手的无私提携;或许,羊是被欺凌的化身,坏男人色胆包天,坏女子妒火中烧,暴发户一掷千金,荷尔蒙独占“花魁”;或许,羊是纯洁的代表,是无数心怀美好的人的至珍至爱,也是许多靠嚼舌根聊以度日的人的消费品;或许,羊唯一的热爱就是丰厚坚实大地上的嫩绿生机,绝无颐指气使的追求,更无龙楼凤城的妄想,然而,这恰恰就是世俗“傻瓜”的标本。

这就是主角忆秦娥的命运:异乎寻常。

陕西人艺根据作家陈彦同名小说改编创作的话剧《主角》(编剧曹路生、导演胡宗琪、主演刘李优优),在舞台上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充满三秦大地赋予勃勃生机的、闪烁着独特魅力的人物形象——忆秦娥。

忆秦娥的诡谲命运是全剧的贯穿主线,也是全剧吸引观众共同求索的谜题,还是全剧循此升腾的跑道。

作为全剧结构的命运主线,《主角》是由6部秦腔剧目精巧地连接起来的:每一出戏中戏都是主人公命运嬗变的一个新的转向平台,都是主人公灵魂攀升的新风光,也都是观众猜想的新指向,直至峰顶。请看——

(1)灶台边上出了个“杨排风”。浑身还残留着山坡羊的味道的易青娥怎么也没想到,命运这样残酷:刚一进剧团,她赖以生存的打鼓佬舅舅就在那个特殊时期一头栽进了大牢;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命运又是这样幸运:被迫“改行”进伙房烧火打杂的她,竟被苟存忠、古存孝等4位秦腔老前辈相中。她在灶火的映照下,一套棍术,让4人断然确定:“这娃就是杨排风的料。”绝不是因为戏里戏外都是“烧火丫头”,而是她有一对“灯”(通灵的眼神)。

戏,就是这样前行着,一喜一忧,一成一败,一进一退,一炎一凉……这就是生活?

(2)焦赞易打,色鬼难防。她的头一出《打焦赞》,头一回赢得了掌声。但是,伙房里,坏人廖某某却要扯她练功腰带。尽管朱团长非常有远见地按住了丑闻,一时保住了易青娥的名声,却也让坏人把这“未遂”之事炮制成冷枪毒箭,在此后几十年里,不断地以此来诋毁她、糟践她,不惜置她于死地,真正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呀!

(3)到了排练《白蛇传》时,导演古存孝大骂她:“把白娘子演成烧火丫头,青菜萝卜一锅烩了……你真是瓜实心了。”因为她不解风情,还不会演感情戏。尽管在生活中她见到了单身舅舅与胡彩香的真实爱情,尽管她亲口唱出了白娘子的美丽恋情“风雨西湖情义重……新婚燕尔天地盟”,但在她口中依然是“我跟封潇潇……没有的事,永远都不会有”。可是,一旦她奉调西京省剧团,真到了与前来送行的封潇潇分手的时刻,观众很清楚地看到了她那“憔悴难对满眼秋”的目光,那“依依惜别”得令人心疼的样子,这才真是做到了导演古存孝说的:“两对儿‘灯’一碰上,就要见火花花呢!” 然而,有谁知,那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悲剧竟在她与封潇潇之间重演。

(4)从此,“易青娥”成了蝉蜕,忆秦娥在省秦腔剧团的《游西湖》中一鸣惊人。尤其是在恩师苟存忠临终教诲中(喷火不是喷“火”,而是喷发出内心火一样的真情),她领悟了秦腔表演的真谛,使她犹如秦娥弄玉飞升青天(可怜的是没有箫史陪伴)那样,进入了崭新的境界。与此同时,她却陷入了命运诡谲的涡旋——在坏女子楚嘉禾的大肆攻击之下,她竟惶惶不可终日,加上亲眼见到心上人封潇潇的沉沦,她好像是在汪洋中溺水,四顾茫茫、孤立无援,只能钻进刘红兵抛来的铁箍木桶,甚至主动向这个被她骂作“流氓”的人献出了初夜:“我们结婚吧!”

(5)秦八娃的一部《狐仙劫》震醒了主人公,打断了她冷落排练场,结婚、怀孕、生娃、养娃的怡然自得,宁丢事业也在所不惜的混混沌沌,唱出了“狐仙咽/山崖断处留残月/留残月/欢歌洞穴/又成陵闕……”的严峻。然而,比剧中狐仙九妹更加悲凉的是——她带着一枝祝贺演出成功的红玫瑰回家,准备与自己的丈夫分享喜悦时,却正撞见刘红兵与一个卖化妆品的女子在床上鬼混。她绝望了,似乎噩耗接踵而来……她逃进了尼姑庵,竟然得了法号“慧灵”。本欲抽刀断水,以《白蛇传》一折《断桥》来斩断尘缘,不料住持看透忆秦娥的心底隐秘及存在的价值,竟在为其洗礼之后,将其奉还秦腔艺术舞台。

(6)在历经千金诱惑的丑恶(刘四团的闹剧)和炙热难耐的爱情(石怀玉的诗剧)之后,剧院的新戏《梨花雨》建组了,主角竟然不是忆秦娥,而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义女宋雨。震撼,无语的震撼,只有傻傻的一句:“为啥不是我呢?”问谁?问剧院?问自己?问大地?问苍天?其实她谁都没有问,只是在重述一件从未想过的事实,只是思忖这个巨大逆转的原因:“人去了,戏散了,悲欢离合都齐了。”

这样的全剧架构形态与内容表达是非常熨帖的——正像列夫·托尔斯泰说的:“戏剧不是告诉我们一个人的一生的故事,它得把那人放在一个局面里,拴上一个扣子,等到扣子一打开,整个那人就变得清清楚楚了。”(高登维支:《与托尔斯泰的谈话》)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发展到哪个阶段,就由暗喻主人公心曲隐微的那部戏成为一个“局面”(戏剧情境),然后再由具有不同戏剧关系的人物,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结成“扣子”(戏剧情节)。譬如,就在排演《游西湖》(李慧娘冤死之后,不屈地复仇,救出美哉少年裴生的故事)的时候,封潇潇前往西京探望忆秦娥。恰巧,正在被忆秦娥驱赶的刘红兵竟狡诈地以男主人的身份“热情”接待他,故意制造忆秦娥早已属于自己的假象,气跑了封潇潇,让忆秦娥百口难辩。主人公这只冤死的小羊,就是这样被狼捕获的。

以6部由主人公担任主角的戏中戏为“璎珞”,连缀主人公命运诡秘变化的“金线”,编织成这样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用秦腔剧目,表现秦腔主角演员所在的秦腔舞台上下的戏剧与生活,正体现了马尔库塞的论断,艺术创作的本质就是把“内容变成了形式”。而这个形式,就像贝尔所说,是“有意味的形式”,即与相对应的“情感意象”组成“一个有意味的整体,才能唤起深刻的审美感情”(上述均见《二十世纪外国美学文艺学名著精义》)。

忆秦娥的形象越是感人,也就越是引人探求她的命运之谜。她的命运真是诡谲。譬如,九岩沟的放羊娃咋就成了“秦腔小皇后”?假如我们不去重复众所周知的解读命运的道理,像“不吃苦中苦,哪能人上人”之类,我们就会发现,在看不见摸不到的“命运”变幻之中,她从易招弟到易青娥,再到忆秦娥,总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让她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美丽的蜕变。循迹探源,这力量的溪流所接受的第一滴雪水就在第一场:灶台边,第一次听到4个前辈回忆当初师父的严教,听他们连说了6个(打)“一藤条”。她立即接下话茬,像是自语又像是乞求:“师父,我想跟你们好好学戏。”就是这细声细气的一句话贯穿她的始终,直至尾声,发展成她那一大段生命的誓言:“我要向着千山万水唱,对着广阔天地唱,我老了也要唱,我死了也要唱!”

是的,虽然当初她未必懂得,但是她却具有矢志不移的气概,就像她赶着羊群走向雨后的山坡,那有彩虹的地方、有青草的地方、有汩汩泉水的地方,就是她不变的方向,因此,也就有了不变的意志和力量。

然而,人是具有多重属性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也是复杂多变的,命运的嬗变是具有多向性的,有时甚至是未知的、突变的。

无论是关爱忆秦娥的,还是将其视若仇雠的,皆称之为“傻”(瓜)。然而,忆秦娥人物形象的魅力就在于她的“傻”——那是不同含蕴的“傻”,不同色彩的“傻”,不同层级的“傻”,不同观察深度的“傻”,不同生命观念的“傻”……她的“傻”里含有执着,看她那练功鞋被同伴的排练扎枪捅得“千疮百孔”;她的“傻”里含有不惜一切地维护清白名誉的努力,为了证明她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竟然要求团长在大会上公布医院的体检结果,甚至把“第一次”奉送给刘红兵,“以兹证明”;她的“傻”里含有对名利的漠视,不当主演、不当副团长、不接受采访……因为她心里只有在灶台边的誓言“好好学戏”;她的“傻”里含有憨直,在那场憋急了的吵架中,造谣陷害者楚嘉禾连续反问了8句“我说你啥了”,被陷害者忆秦娥直白地一一作答,把那些对方炮制的脏水黑水,当面重新往自己头上泼一遍、抹一遍。前者真阴险、狡诈,后者真憨直、实诚。她的“傻”里含有沸腾的爱,不管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痴聋瓜呆”,她都要保住抚养权,视如掌上明珠,不管小宋雨是不是抱养的,她把自己全部的表演本领,一招一式地教给她(培养出一个将自己挤下主角红椅子的顶替者)……这不是傻,而是爱,真诚的爱。

在众多亲朋对主人公的知心劝告中,单团长的一句台词最痛快淋漓,每一个字都饱含爱与痛:“说你傻,你还不承认,我看你是天底下的头号傻瓜蛋!不是世界第一傻,就是中国第一傻……也是大西北第一傻……也是西京城第一傻……也是省秦第一傻!”这个“傻”字里是惋惜——这么好的女子最终还是踩上了刘红兵的陷阱;是称赞——你全凭一个“傻”字挑起了省秦腔剧团的大梁;是警醒——你该“傻”的事情要“傻”,不该“傻”的事情不能傻!

可这是生活,不是童话诗,她就是这样“傻”得可惜,又是这样“傻”得可爱、“傻”得可敬!最终,当她跨越了宋雨顶替自己的红椅子,发誓为了“那么多人搀着、扶着、推着、托着我走过来……我要唱”的时候,她“傻”得可贵,那是真正的高贵。

观其一生,她“傻”的核心是对秦腔艺术的敬畏,是对秦腔演员尊严的维护。马克思说过,对于不愿意当愚民的人民来说,“勇敢、自尊、自豪感和独立感比面包还重要”。(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

或许我们可以说,这部话剧最得益于长篇小说《主角》的文学滋养是对忆秦娥的成功刻画;这部话剧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对忆秦娥的塑造。这个艺术形象具有文学意义上的人物内心世界的多样性、丰富性、复杂性和多变性,它决定着这部话剧的艺术品格是高尚的。还有同样重要的是——

这部话剧关于人与命运的主题是具有经典性的。早在古希腊戏剧时代,那些伟大的剧作家就在自己的剧作中探索、解析这个主题。或许这是人类在不同的时代不断思辨的永恒主题。是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那样,虽然普罗米修斯愤怒地喊出“我宁愿被缚住在崖石上/也不愿做宙斯的忠顺奴仆”,但是他还是没有摆脱掉“被缚”的命运。《俄狄浦斯王》怀疑的是,我原本无辜,却突然变成罪大恶极,这样的命运是否合理?《美狄亚》中的美狄亚成功地改变了命运,但是她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而话剧《主角》,同样是在探求人与命运这个主题。在忆秦娥向4位前辈(犹如商山四皓)发誓“好好学戏”之后,就像赶羊一样,她竭尽全力地赶着命运之羊,走向既定的路线。但是,命运不是羊,而是白云苍狗,忆秦娥所有的曲折跌宕、痛苦,都是她在与扭曲的命运抗争,或者从迷茫中痛悔、觉醒。直到看见那幅以她为原型的精心创作的裸体画像《秦魂》,她毅然毁掉了这样的虚饰,因为她自己牵着的命运之羊叫“好好学戏”。“我一听到秦腔的乐声,我就浑身颤抖,血脉沸腾,热泪盈眶”,这才是秦魂,才是她要的命运。这就是苏格拉底说的,人类具有抉择的自由……人类能够做自己的主人,掌握自己的命运(转引自袁贵仁主编《对人的哲学理解》)。

话剧《主角》就是这样循着这个经典的主题,升腾到了寓言的含蕴。

散戏之后,观众都会思考一个问题:到底谁是主角呢?

别林斯基说过:“生活本身应该是正剧的主人公。”(转引自《艺术特征论》)忆秦娥的故事又一次证明了——生活才是永恒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