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做好观众,再做好演员
2025-10-25 发表|来源:人民政协报|作者:濮存昕
“我自己就是观众”
我愿意和观众成为台上台下的朋友,因为我自己就是观众。我始终觉得,从事艺术的人往往是从做观众开始的,先当好观众,在欣赏他人作品时,萌生出“我愿意尝试”“我也可以做到”的想法,从而逐步踏入这个行业。艺术就像火种,能够点燃我们内心那些闪烁着光芒的灵感与想法,投身艺术创作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表演,其实属于每一个人。在人生历程中,我们都扮演着各式各样的角色、拥有着不同的身份。“表演”本身并非贬义词,不过生活中的“表演”和艺术上的“表演”还是存在一定差别的。我在电影《一轮明月》中,曾饰演弘一法师,他临终前的绝笔中写道:“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倘若为达目的而刻意行事,很可能会偏离初心。这传达出的是一种无为随缘的生活哲学。“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你问“我”未来会怎样,“我”无言以对,因为未来太过遥远,言语难以表达,最终只觉如“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般圆满自足。
从事演员这一职业,我深感幸福。我认为,这是因为我们生命中本就蕴含着的一种灵性,在命运的雕琢下被逐步开发了出来。其实,从事艺术行业的人皆是如此。无论是画家、音乐家、作家,还是其他任何与文学艺术相关的从业者,甚至是热爱文学艺术的观众,都能在艺术世界里寻得生命中本就蕴藏着的光芒。所谓“未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周而复始的循环。我们最初所拥有的,最终在不断地追寻与探索中达到圆满,这便是获得了生命本源的“缘”。我们何其幸运,能在艺术的滋养下不断成长,被艺术点燃,成就更好的自己。就像今天上午看到的一条短信,让我深有感触:如果生命中不具备相应的条件,就会出现“空间错位”的情况。就好比一个精心准备了一桌茶具,满心期待为客人沏茶的人,却等来一位想要喝咖啡的客人,之前的准备瞬间没了用武之地,空间出现了错位;又或者时机不对,事情也难以达成。中国人常说“缘”,我们因缘相聚,不管是戏剧工作者,还是作为观众,都可以一起聊聊舞台上的那些事儿。

要走出去,开阔视界
前几天,我在手机上刷到这样一个短视频:在万丈高山之下,有两根竹笋,一根生长在岩石底部,被重重围困;另一根扎根于岩石边缘。没过几天,生长在岩石底下的那根竹笋枯萎了,而岩石边上的那根,凭借巧妙避开阻碍,最终长成了参天翠竹。
这个视频让我思绪万千,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过往经历。我曾是一名待业青年,小学毕业后,随后到黑龙江当知青,下乡干活,一待就是8年。
1977年,我回到北京,还没有工作。街道办事处让我去报到,说是因为我有文化。但我有些不甘心,因为我出身于文艺家庭,我也想像父母一样成为一名演员。我会唱样板戏,还喜欢画画。插队的时候,这些才艺还派上了用场。最终,通过不懈努力,我考上了空政文工团,这才有了成为演员的机会。那一刻,我感谢命运的眷顾。同时,也感到有才华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关键在于机缘是否与自身努力相匹配。刚进空政文工团时,我是一名群众演员,身边的同事大多都很有名气,没人搭理我。我至今都感激当年的导演,若没有他的指引,我或许无法踏入表演的大门。在团里的日子,我也曾因没受过系统艺术院校教育而自卑,但渐渐明白:才气需要沉淀,更需要万全的准备。当你因不自信而慌乱时,本质上是积累不足;唯有准备到“给一点阳光就能闪耀,给一次机会就能发光”的程度,才能在机遇来临时牢牢把握。
那些在低谷中的岁月让我明白:没有人能代替你成长,唯有自己直面困境,努力克服它。真正的才气是挡不住的。才气是什么?是对成为一名好演员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是用日复一日的积累与坚持,在努力中不断打磨出穿透迷雾的锋芒。
我今年72岁,从事表演行业已经50多年了。在这条路上,我始终在追寻表演的至高境界。我见过许多优秀的前辈,他们在退休甚至离世时,年龄可能还不到我现在这般大,但他们的艺术高度至今仍让我难以企及。那种“似乎触碰到全世界最好的艺术”的感觉,始终激励着我不断向前。
对于表演者而言,最根本的是“寻道推门”,就是不断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不管推得开推不开,去推。反正没停下来过,开一扇就往上走了一步,进入一个新天地。戏剧学院的专业学习固然重要,但更要思考:课堂之外,是否还有未被挖掘的能力?演员要突破边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汲取养分。
要清楚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思考能否突破这些限制。“生存还是毁灭”,其实就是一个“做还是不做”的问题。然而,我们往往无法预知结果,就像哈姆雷特所说,没有人能从死亡的国度归来告诉我们那边的情形,所以我们才会犹豫不决,从而错失许多机会。不必犹豫,不要急于求成,先内修自渡,“做学问要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
作为表演者,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做一个好观众,去见识最好的东西,不断打开自己的视野,不断突破自己的边界,要走出去,获取更大空间的信息。

舞台艺术的魅力
当下,人工智能技术的蓬勃发展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也为艺术领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
自200多年前工业革命以蒸汽机为开端,人类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发展速度便远超过去数千年。农耕文化逐渐被蒸汽机、机器所取代,进而演变为电子技术、计算机、数码时代,直至如今的人工智能时代,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我们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然而,人类通过光谱所认知的色彩,以及所认知的世界真实面貌,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地球上所有具有生命体征的物种(如动植物),对世界的感知与人类截然不同。
我想,即便机器人的外形无限趋近人类,其眼眸也无法承载人类的“灵光”——那是一种“一眼便知话语深浅,三杯共品天地福气”的生命神性。未来,戏剧舞台上或许也会出现机器人演员,但它们无法替代人类眼眸中流转的情感与即兴迸发的光芒。我相信,优秀的演员会愈发有价值,因为机器人能给出标准答案,却无法演绎人类灵魂的复杂与深邃。观众渴望看到不是千篇一律的标准答案,而是差异,这正是舞台艺术的独特魅力所在。
人具有共情能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哲思,正是源于对生命差异的尊重。托尔斯泰曾说:“即便是最伟大的作家,也只是在书写他的偏见而已。”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道出:“世上本无所谓好和坏,思想使然。”这恰恰体现了人类性灵的可贵之处——我们带着主观意识去思考、去创造,在差异中寻找共识,在不确定性中赋予事物意义。
科技或许能替代诸如机械装卸、运算一类的重复性劳动,但无法替代人类在困境中迸发的生命力,就像手工烹饪的温度、舞台上的情感共鸣不可替代一样。一台炒菜机,虽然能精准复刻菜谱,却永远炒不出“妈妈的味道”——因为食物的灵魂,藏在掌勺者的情感与即兴发挥之中,正如舞台的魅力,藏在演员与观众共同呼吸、情感交融的刹那之间。
最重要的是,人要不断丰富自己,成为一个机器人无法替代的、充满生命性灵的个体。人生命中最高级的功能是什么?我认为是性灵。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性灵在假定性情境中得以展现,这是我们要去探寻和珍视的东西。我相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将带着这个问题不断探索前行,同时也坚信人类目前能够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成为“与观众有关”的演员
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是假定性的,是“与我无关”的,而观众买票入场的理由则是“与我有关”,是“他/她来演他/她?我想看看”。舞台的神秘性,正体现在这种看似无关实则紧密相连的关系之中。
我曾读过一段特别有感触的话:文学艺术的功能是为人们提供面对将来不幸的准备。我们演的这些命运坎坷、生死别恋、喜怒哀乐,是我们在舞台上和观众一起探讨出来的,比如,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会怎么面对。观众可能认同也可能不认同,或者得到警示、有所借鉴。我们通常说要在有限时间里征服观众,我倒觉得,其实就是和观众一起探讨表演这件事情的真实感,用真实的感受来触发彼此认知上的共情。
如果要给“演员”这个角色下一个最简单的定义,那就是角色支配“我”去怎样表演。那么,怎么样才能让观众相信呢?演员得十分专注,并且深信自己所处的困境。
“我让角色支配我”,这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先生的话,就是以角色的名义表达自我,以自我生命的真实去诠释角色。
我演过很多中国古今的剧目,像李白、林则徐等角色,也演过莎士比亚、契诃夫、易卜生等国外经典剧目中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让我受益良多。尽管我个人命运中遇不到某些角色所经历的机遇,但通过模拟角色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感受到了表演的幸福。在表演时,演员要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全身心投入表演之中,仿佛其他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只剩下舞台上那咿咿呀呀的腔调,此时,舞台上的“美”高于一切。

谈及中国艺术的美感,梅葆玖先生曾言:“京剧是什么?京剧就是给中国人做个样儿。”中国戏曲之美集于舞台之上,舞蹈、声腔、故事皆为审美载体。在中国,小说的兴盛晚于戏曲。我也曾与戏曲结下缘分,那是在2000年左右,我演话剧《风月无边》里的李渔,此剧让我第二次获得了中国戏剧梅花奖。戏曲对我的影响,源于我的父亲,他特别尊重戏曲,这份尊重也深深影响了我。年轻时我们只懂听样板戏,如今才明白:即便外行看热闹,也能从传统戏曲的声腔韵律中,品出中国美学的真味。
要成为“与观众有关”的演员,要让观众觉得你的作品品质值得他们走进剧场,就必须苦练基本功。演员的基本功至少有四条:身体基本功、语言基本功、内心基本功和管控表情的能力。
先说身体基本功。虽然我们不是舞蹈演员,但身体表演必不可少,关节、肌肉能力、控制、律动以及身体支配能力都很重要。如果没有舞蹈、戏曲或体育方面的锻炼,可能很难领悟如何运用身体进行表演。
“嘴是自己的,三句话见真章。”嘴的基本功也很关键,这是演员的核心素养之一。话剧演员要有标准的嘴皮子,发音要准、要有力量。语言是演员下功夫的重点,要做到字正腔圆、四声到位、呼吸运用得当。如何练嘴呢?首先,阅读是关键。通过大量阅读,将知识内化为思想,方能出口成章,也能让理解力、想象力、概括力、表述力等能力自然流露。我们要注重语言能力的提升,多读书,将好书读出来,不断积累语言素材。当词汇烂熟于胸,语言便会成为征服观众的利器。同时,还可以拿着自己喜欢读的东西去练习,用手机录音,不断改进。比如我演契诃夫的《天鹅之歌》时,一开始没有小丑的语感,后来在网上反复听京剧名家张春华说戏,学习他的说话方式,舌头怎么卷、气怎么吐,学会了才敢张嘴去演。
内心基本功同样重要,演员要用心去感受角色,将情感融入表演之中。
还有管控表情的能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要注重眼神的训练。梅兰芳先生说养鸽子能练眼睛,我们看球赛也能锻炼眼睛。要善于运用身体所有的器官投入到表演中,把握好表演的尺寸和空间感。
演员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并非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龙或虎,而是因为他们有强大的感知与传递生命真实的能力,懂得怎样去支配自己。我始终记得年轻时于是之先生给我们上表演课时,他说过的一句话:“千万别迷信体验。”都说于是之先生是一个擅长体验的演员,但他告诉我们,演戏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始终要有一道更高的视线强烈地审视着自己:今儿演得对极了,今儿演得不够好。好演员首先是好观众,要有强大的体验能力,也要留有一定比例的反省、支配自己的能力。这种能力从哪儿来?从文学中来,是演员对剧本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中国戏剧梅花奖的宗旨,也是我眼中的戏剧表演艺术:打开眼界,磨炼自己,先做一个好观众,再做一个好演员。
(作者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话剧表演艺术家)







先做好观众,再做好演员
舞台道具正在喧宾夺主吗
黄河滩头梆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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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文艺需扎根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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