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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共板戏”

2020-07-25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雪凝
“共板戏”演出

从小在我的记忆中,那带着乡土味儿的戏腔戏调就一路伴随着我的成长。翻开家谱往上辈点名,家里每一辈人的人生都属于戏曲舞台,他们只要拿起二胡、二弦、马锣、铙等任何一个戏曲乐器,那梆子腔调立马就会声声入耳。“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婚嫁丧葬这些老百姓最平常的场合处处都有家人吹拉演奏的身影,常年奔波于这样的场合,他们早已看透了生死平常,只是如梦如空般的人生中总有一些不断渴望的东西。

新年前夕的团拜会上,父亲和我的叔伯爷爷们一起同台演奏了一出家族传承已久但也失演已久的“共板戏”。从小在我的认知里,戏曲音乐带着浓厚的乡气,戏文里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老百姓生活中的故事。令我意外的是当来自乡间台口的“共板戏”搬上舞台会如此高雅大气。“共板戏”是一场“没有演员的戏”,取材于传统晋剧曲牌精华,“开门鼓”、“水锣吟”、“点将”、“起兵”、“坐帐”等这些在晋剧中表达人物情绪和铺垫戏剧场景的音乐曲牌,在父辈们的手中编织出了一场古代将士出征的热血场面。上阵杀敌、天子设宴、封将封侯、洞房花烛这大概就是人生最快意风光之事了。和传统晋剧相比,“共板戏”的演出永远没有结局,人生的各种喜怒哀乐和是是非非怎能在短暂的时间内全都说的清楚呢?这或许就是人们对“共板戏”音乐所喜闻乐见的原因吧!

“共板戏”的历史是口述的历史,是一辈辈传下来的历史,凝结着祖辈们一辈辈的心血。在众多长辈之中,我的爷爷不仅很好地继承了“共板戏”的技艺,而且倾尽一生的心血不断为“共板戏”的将来努力着。“共板戏”围绕了爷爷的一生,是他一辈子牵挂的责任和心结。记得以前听爷爷讲讲述说,“共板戏”的历史大概有二百多年了,他们学艺的大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没念过几天学,做人的道理都是从戏文中学来的。“共板戏”的技艺都是父辈怎么演他们怎么学,戏比天大,敬重的不是技艺而是有板有眼的规矩,小时候记不住谱子,拉错了调调,挨打是常有的事,手经常都是淤青红肿的。没去剧团的时候,爷爷和我三爷爷他们常年给在外做事,尤其是丧事,规矩多,时间是死的,有时候顾不上吃饭也是正常的,给主家做事就要对人家负责了,那会儿的人们对“共板戏”是特别热爱,过去婚丧嫁娶总是少不了它。“共板戏”取自晋剧唢呐曲牌精华和打击乐精粹鼓点,以打击乐曲“三股头”、“四股头”、“乱家具”等作为开场,利用大堂鼓的宏伟音响和高昂明亮的大唢呐吹响,整个气势磅礴,催人振奋。“前披后披三眼腔,得留只尾声带拜场……”这是早年人们编的顺口溜,“共板戏”的曲目很多,情节也是一环扣着一环,节奏轻重缓急起伏自如。演“共板戏”的时候常常两个小时不打重台,人们总是听不够。文革以后提倡样板戏,“共板戏”也就断演了。那会儿吃的苦多了,一身的技艺都是打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世上有口饭吃。家里的每一辈人都是这样泡着苦水过来的。有时候不和我们小辈聊这些事,主要是心疼我们,不想让我们再受这份苦了。在那个到处贫穷的年代,“共板戏”给了家族生存的权利。当“共板戏”不能被世俗观念和时代所接受的时候,习惯了隐忍的爷爷只能将内心的叹息和悲凉苦埋在心里。

对于我的爷爷来说,即使后来戏路夭折他也始终没有放下对“共板戏”的那份情。奶奶说“共板戏”是爷爷的整个青春。儿时学戏的苦难时光让爷爷打磨出了一股倔强的傲骨。爷爷的脾气很急很直,稍有些不愉快就容易发火,有什么事发一顿火过后就消了。爷爷不受气,可他却愿意为了戏将苦吞在心里。在爷爷的那个年代,人们对梨园行还有着一些陈旧的偏见。有时候碰上一些不讲理又没文化的东家刁难,他不仅自己忍着,还会打劝当时正年少气盛的父亲不要闹事。奶奶说,爷爷是不想让那些琐事影响了他的“共板戏”技艺,不然他会觉得对不起主家,更对不起“共板戏”。在灵石县晋剧团工作的时候,爷爷已经是剧团里的台柱子,当年他凭着一身的技艺还获得了市里比赛的二等奖。他从不是一个会爱慕名利的人。他不仅培养了父亲,当年他在剧团里遇到条件好点的就会收人家当徒弟,即使在爷爷死后,他的徒弟并没有回来看他,不过他是不会计较的。不求回报但求无悔这正是爷爷的处世原则,所以在面对徒弟们的时候爷爷总是倾囊相授,不带一丝隐瞒,虽然有时他的方法会比较严厉,但他和我的那些父辈们都是那样走过来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他不想让一身的“共板戏”技艺失传断代。

从我有记忆以来,爷爷就有意无意地让我接触戏曲,他会拉着我和他一起看戏,会给我讲那些戏文里的故事,有时还会让我重复一遍。在我看来他的生活很幸福,儿孙满堂而且都很孝顺。小时候的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每天独自一人坐在外面拉上一会儿二胡,然后又望着夕阳映衬的天空哀哀独叹。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爷爷其实是家里最孤独的那个人。晚年的他得了脑梗,凭着与生俱来的倔强和药物苦苦与天争着生命的长短。脑梗让他废掉了一只手,他就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每天誊写着戏文和乐谱,即使手没有力气,即使他的字早已不是方方正正。后来脑梗折磨的他连窑洞门外都出不去了,他依然没有停过手里的那支笔。他说他手里的写满戏文和谱子的本子是他的故友送的。后来的我才渐渐明白那些本子的份量有多重。至爷爷去世,我这一辈的人里也没有选出一个“共板戏”的继承人。这是爷爷永生的缺憾,修康爷爷是爷爷最知心的朋友,爷爷总会对他口述整理“共板戏”的历史和音乐资料,后来复排“共板戏”的时候,我才知道爷爷将他毕生的心血-“共板戏”的戏文和乐谱送给了他,排练时又将这些东西翻了出来,最终隔绝了近半个世纪的“共板戏”得以重现。当家人们搬着乐器端端正正地坐在团拜会舞台上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那声声锣鼓一定能传入爷爷的耳朵里,一辈子的心愿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当我知道爷爷的这些故事和牵挂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空白过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懊悔。他病重失语前的半个月,让我给他抄戏文,可我最后却把它搞丢了,而他还在我12岁生日时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在年老后献艺,当时他拨弄着琴弦的那只手不断冒着冷汗,他依然是一脸的慈爱。我明白了他的心,他却不在了。

当下“共板戏”的传承和将来依然是我家的一大难题。父亲是最了解爷爷心思的人,爷爷走的时候父亲连夜编谱,将对爷爷的一片心用戏曲音乐表达了出来。爷爷的戏路是苦出来的,可父亲不是。父亲天性聪明,年少时常常刚听到曲子就能准确写下曲谱,也喜欢突破旧习。排练“共板戏”的时候,父亲总是希望能加入一些当下戏曲音乐中所提倡的新的东西,为此排演的时候总是困难重重。最后父亲妥协了,因为他知道爷爷的心意,“共板戏”的根不能改变。可旧的艺术在以前也是时兴的东西,只是时代在改变,人心也在改变。传统和创新存在着一些矛盾,为艺坚守和向生活妥协也是一种选择,这样的选择和矛盾,我的爷爷和父亲也曾经在心里盘问过,只是选择过后依然是放不下的情结。我家的“共板戏”传承之路还很远,爷爷的心愿依然需要往后的一辈又一辈延续着。

过去听河曲的同学讲起说,“每年的鬼节,我们那儿总会去黄河边上放河灯,规模大的时候河里有3650盏河灯。一盏河灯就是一份思念,我奶奶说那些漂在河上的河灯能够指引着孤魂找到回家的路。”当时只觉这有些诗意的浪漫,如今却觉得我的内心竟如此渴望着一盏闪烁着光的河灯,渴望着一场静默的诉说。

忽然好想放一盏河灯,在河灯闪烁的灯火和寂寥的天空中,我可以倾诉我的思念和心愿,爷爷会听见的,他还会给我讲讲那过去的事,讲讲“共板戏”的事。

(作者原名胡旭,现供职于灵石县文联,《汾河》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