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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剧《挂画》的“椅子功”不符合常识吗?

2025-10-26 发表|来源:蒲剧艺术|作者:针红武

蒲剧《挂画》源自传统剧目《梵王宫》,故事背景设定在元末,主角是贵族小姐耶律含嫣与猎户花云。两人在梵王宫庙会偶遇,花云弯弓射雕的英武模样,瞬间俘获了耶律含嫣的心;而含嫣的灵动娇俏,也让花云暗生情愫,一段跨阶层的爱恋就此萌芽。可这段感情并非一帆风顺,含嫣的兄长耶律寿是当地恶霸,彼时正觊觎书生韩梅之妻,意图强占。为救韩梅夫妇,也为促成自己与花云的姻缘,花母与耶律含嫣定下巧计:让花云乔装成韩妻,混在迎亲队伍中进入耶律府。《挂画》一折,便聚焦在花云到来前夕,耶律含嫣在绣房内的期待与雀跃——她要亲手布置房间,将心爱画卷一一挂上,用最精致的模样迎接心上人,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诞生了“椅子功”“踩跷”等经典表演片段。

一些同志提出的“椅子功不符合生活常识”之论,直指这段情节中的表演细节——生活里无人会为挂画特意站上椅背,选择稳固的凳子才是常理。这一观点延伸开来,恰好与我对《挂画》“踩跷”技艺的思考不谋而合:《挂画》折子戏的精髓,从来不止于“踩跷”这一种形式,脱离“踩跷”的演绎,同样能传递剧目灵魂与角色心境。

谈及“踩跷”,绕不开其与角色身份的适配性问题。作为《挂画》的核心人物,耶律含嫣是元末贵族,且并非汉族女子。熟悉历史便知,汉族女子缠足习俗虽在古代盛行,但从未普及至所有民族,耶律含嫣所属族群本无缠足传统,而“踩跷”技艺的核心,正是通过木质“寸子”模拟缠足女子的细碎步态与体态。从角色逻辑来看,让一位非汉族贵族小姐以“踩跷”姿态登场,本质上是用汉族文化符号强加于异族角色,既不符合历史背景,也削弱了角色形象的可信度——试想,一位出身草原贵族、性格灵动奔放的女子,怎会以束缚双脚的姿态生活?戏曲表演虽需“写意”,但“写意”不等于脱离根基的凭空创造,当技艺与角色身份产生矛盾时,对技艺的执着便可能成为艺术表达的桎梏。

不少剧种并未将蒲剧《挂画》中的“踩跷”技艺移植到自家戏剧当中,这成了部分蒲剧戏迷评判“精彩与否”的标准,认为缺少“踩跷”的版本便不如蒲剧本家。但事实恰恰相反,《挂画》的故事情节本就未必非要使用“踩跷”功,那些“不踩跷”的版本,早已用实力证明了经典的多元表达可能。秦腔、婺剧、京剧、豫剧等剧种的《挂画》,均未依赖“踩跷”技艺,却在各自的移植改编中,紧扣“耶律含嫣盼爱”的核心情节,融入了剧种自身的表演特色:秦腔版本以激昂的唱腔与利落的身段,将含嫣得知花云即将到来时的激动,转化为富有张力的肢体语言,赋予角色更多爽朗气质;婺剧版本则凭借细腻的扇舞与灵巧的台步,通过扇面的开合、转身时的裙摆飘动,勾勒出少女藏不住的娇羞与雀跃;京剧版本用规范的程式化动作,让“挂画”的每一个步骤——取画、展画、挂绳、调整——都充满韵律感,将“盼爱”的情绪藏在规整的表演里;豫剧版本则以生活化的表演细节取胜,比如含嫣擦去画框上的微尘时的专注,或是想到与花云相见场景时的偷偷浅笑,都让角色更贴近观众,仿佛邻家待嫁的姑娘。这些版本虽无“踩跷”带来的视觉冲击,却通过丰富的表演形式,将《挂画》“期待心上人”的情感内核诠释得淋漓尽致,同样赢得了观众的认可与喜爱。

再看戏曲舞台的实际演绎,“不踩跷”的《挂画》早已给出更多元的精彩答案。除了不同剧种的改编,即便在蒲剧内部,也有演员尝试舍弃“踩跷”技艺,转而通过更贴合角色身份的表演语言传递情感。有的演员以灵动的圆场步替代“寸子功”的细碎步态,用轻快的步伐在舞台上穿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喜悦的节拍上,精准展现耶律含嫣盼郎归的急切;有的则强化与道具的互动,除了传统的椅子与画卷,还会加入手帕、发簪等细节,比如含嫣用手帕轻轻拂过椅背,或是整理发簪时突然想起什么,又快步去调整画的位置,这些小设计让角色的情绪更显真实;还有的演员凭借精准的肢体控制,在椅面上完成蹲、转、起身等动作——即便不踩跷,单是在狭窄的椅面上保持平衡,同时做出优美的舞姿,已足够展现功底,既保留了“椅子功”的惊险感,又避免了“踩跷”带来的身份违和。这些“不踩跷”的版本,非但没有丢失《挂画》的魅力,反而因更贴近角色逻辑与故事情节,让观众更容易代入耶律含嫣的情感世界,证明《挂画》的核心吸引力,在于“盼爱”这一普世情感,而非某一项特定技艺。

当然,我们也不能全盘否定“踩跷”在蒲剧《挂画》中的价值。作为蒲剧传统绝技,“踩跷”能流传至今,自有其不可替代的艺术张力。老一辈戏曲名家将“踩跷”与“椅子功”结合,在一尺见方的椅面上完成单腿跳、跪转、站椅背等动作——试想,演员足踩3-5寸的“寸子”,既要保持身体平衡,又要做出流畅的舞蹈动作,甚至能单脚站在椅背上调整画的位置,这种极致的技艺难度,本身就极具视觉冲击力。观众在惊叹演员功底的同时,也会被这种“极致”所感染,进而更深刻地感受到耶律含嫣内心的激动与不安——仿佛只有这样“不管不顾”的大胆举动,才能匹配她对爱情的热切期盼。这种“以技传情”的方式,是前辈艺术家在长期实践中探索出的独特表达,既承载着蒲剧的技艺传承,也成为蒲剧《挂画》区别于其他剧种版本的标志性特征。从非遗保护的角度看,保留“踩跷”版本,更是对传统表演艺术的珍视,让后世得以窥见老一辈艺术家如何将技艺与情感完美融合。

争议的本质,从来不是“踩跷”好与坏的二元对立,而是戏曲表演中“技艺”与“艺术”的平衡问题——尤其是当技艺与故事情节、角色身份产生冲突时,该如何抉择?“踩跷”是手段,不是目的;传承技艺是责任,不是枷锁。当“踩跷”能服务于角色情感、强化故事情节时,它是锦上添花的瑰宝;当“踩跷”与角色身份冲突、让观众出戏时,舍弃它也并非对传统的背叛。戏曲的生命力,正在于其与时俱进的适应性——从《梵王宫》到《挂画》,本身就是剧目不断提炼、优化的过程,如今对“踩跷”的取舍,不过是这种适应性的延续。无论是保留“踩跷”的传统版本,还是创新“不踩跷”的演绎,只要能准确传递耶律含嫣的“盼爱”之情、打动观众,便是对《挂画》这一经典剧目的有效传承。

《挂画》的“踩跷”之争,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代戏曲传承的核心命题:我们该如何对待传统技艺?是固守所有形式,将技艺等同于经典,还是以艺术表达为核心,对技艺进行选择性传承?答案或许就藏在不同版本的《挂画》里——尊重传统,但不盲从传统;珍视技艺,但不神化技艺。唯有如此,才能让《挂画》这样的经典剧目,在时代变迁中始终保持鲜活:既留住老一辈艺术家的智慧结晶,让“踩跷”这样的绝技得以传承;也为新一代演员的创新留下空间,让更多符合角色逻辑、贴近当代观众审美的演绎出现。如此,戏曲艺术才能在传承与突破中,走向更广阔的舞台,让更多人感受到《挂画》中那份跨越时空的、对爱情的纯粹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