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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剧界的温厚长者、淳朴老兵 ——忆胡可

2019-12-09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廖奔
胡可  孟祥宁 摄

胡可在内心深处永远是一名淳朴老兵!那动荡的岁月、战火中的青春不断浮现眼前,心底怀念的一直是牺牲战友的音容笑貌和他们英勇献身的悲壮形象,他97岁出版的最后一本集子就叫做《老兵记忆》 。

浩瀚的宇空中,一颗绀红色的星穿过,划出长长的亮迹,熄灭了。

那是胡可老离我们去了。我静默凝思,与胡可老30多年的忘年之交,一点点、一幕幕涌上心头。

那是新时期开端,我初进入戏剧界工作,一次会议上偶遇胡可。他披一件银灰色大衣,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淳朴的脸庞上挂着慈祥笑容,稳步进来。胡可老!我颇感激动地冲上前去,感到双手立即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那时他是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但我知道胡可这个名字却是儿时看他写的电影《槐树庄》 ,我被人物形象强烈感染,爱唱里面的主题曲:“大娘她走在前……”我还知道扮演“大娘”的就是他夫人胡朋老师。因而,我急切地想表达仰慕,但却词不达意。只见他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似乎翻过了这篇,就开始问询我的情况,话语里透示出浓浓的关爱。当听说我是张庚的学生,他的手一下握得更紧了,说张庚也是我一直学习的前辈和老师,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东西!那次,我感到遇见了一位谦谦长者,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后来的交往就多了,尤其是我到中国剧协任职以后,胡可虽已由中国剧协副主席转为顾问,却长期帮助剧协工作,从而真切感受到了他文品、艺品和人品的纯真质朴,以及敦厚长者的温熙风范。

胡可是经历了长期战火的老兵,是部队成长起来的优秀剧作家。16岁那年,他在北京西北郊参加抗日游击队,三个月时间里在百望山一带与日军交战三次,随后撤退到太行山区晋察冀边区总部所在地阜平县,进入八路军部队。因为是读过初中的小知识分子,他被分配到抗敌剧社当演员,其间经常深入部队,参加过众多的战斗,因而获得生活实感, 19岁便写出了处女作——独幕剧《五十九个殉难者》 。1943年反扫荡,抗敌剧社5个朝夕相处的战友倒在了日寇的刺刀下,激励他永远要为他们而写作。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一路走来,他都是一边冲锋在战场,一边用戏剧之笔撰写反映战士英勇精神的剧作,如《清明节》 《枪》 《喜相逢》《英雄的阵地》 《战线南移》等。他把1949年写的剧作命名为《战斗里成长》 ,应该就是他自己的形象写照吧。

幼年即失去双亲的胡可是革命文艺队伍培养出来的新文艺工作者,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产生影响的剧作家。他的作品20世纪40年代以革命斗争、战争生活为主, 50年代表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变革。胡可的戏剧作品是革命战争的历史记录、翻身农民的生活写照、戏剧艺术的舞台结晶。今天我们翻开胡可剧作集,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时代气息和生活气息,是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是十分生活化、个性化的语言,当然,也是组织得很好的戏剧情境。他的代表作《战斗中成长》 《槐树庄》受到广泛欢迎,取得很大的成功。胡可剧作在新中国话剧史上有着重要位置,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胡可对于戏剧理论也有特殊建树,其特点是从自己的创作经验中进行概括和总结,具备实践性,他的戏剧评论则是眼光独到、甘苦寸心知的知人之言。

胡可老告诉我,他写戏没有受过专门训练,是在战火中边演戏边自学边琢磨而逐渐入门的。他说你现在学习的条件多好啊,我那时是到处去找曹禺、莎士比亚、易卜生的剧本,还有张庚的戏剧理论著述来读,得到一页纸就奉为至宝。虽然战时条件艰苦,但他认准了写戏是神圣的事业,因而百折不挠、永不回头,终于有所收获。他说,技巧上我可能有所缺失,但我认定一个道理:创作一定要熟悉生活,一定要有真情实感,没有这两点,就一定会失败。为了写好太行山里的子弟兵母亲戎冠秀,他就在平山县下盘松村与之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以后更是与之维持了半个世纪的“母子”情谊。他并不讳言自己的戏剧人生有骄傲也有遗憾,骄傲当然是剧作一部接一部地成功,遗憾则是成功剧作中还有缺陷,有时还写了不熟悉的生活。他说他的作品里凝聚着自己的喜悦和苦恼、追求与失误。在担任戏剧领导工作以后,因为离鲜活的生活远了,他就停止了写剧本,而把重心放在把握戏剧进程、从事戏剧评论和提携戏剧后进上。他关怀戏剧尤其是军旅戏剧的发展,对于剧作家尤其军旅剧作家如孟冰、唐栋等人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帮助和支持。对我的工作他一再告诫:采风不等于深入生活,现在的戏剧家技术都有了很大提升,缺点就是常常浮在生活表面,写自己不熟悉的,哪里有真情实感。你一定要重视这个问题!他更重视的则是戏剧要随时代发展和提升,谆谆叮嘱我按照戏剧艺术规律办事,一定要彻底克服工具论的弊端。

在戏剧圈里胡可工作的认真态度和谦虚谨慎、礼贤下士精神是有口皆碑的。他一直是曹禺剧本奖的顾问,却不是我们通常见惯的“顾而不问” ,每次都认认真真把几十部参评剧本从头到尾读完,并且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出一厚摞阅读笔记,然后把意见带给评委会——他生怕工作的疏忽造成遗才和好作品漏选。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接触过的人都对胡可的“蝇头小楷”风格有着真切的感动。这种精神是他从年轻时就开始了的,战争中他曾长年坚持写日记,我读过他的战时日记,惊讶于他在艰苦行军繁忙转战间竟然能保持每日几百到几千字的写作量,佩服于他的坚韧毅力和兢兢业业的文笔修炼。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用同样的精神对待工作和写作。

大匠之成在于人品。是淳厚本真和质朴天性使他身居高位时作风朴实不骄作,在时代扭曲时洁身自好不害人,有了条件时一定全力以赴帮助人。接触他的人都感到他是一个道德文章双赢的忠厚长者,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担任过国务院文化组负责人和总政文化部副部长。离休后的几十年胡可生活得平稳而充实,虽然拄拐杖、坐轮椅、耳失聪、目欠明,却一直在那间堆满了书刊材料的拥挤书房里,伏在斑驳的写字台上孜孜矻矻爬格子,探讨戏剧、谈艺、写回忆录,过着恬淡的写作生涯,与大他5岁的老伴胡朋相守一生。我每次去拜访时,见到“大娘”也很崇敬,想对她表达点什么,但她总是为我倒杯茶后离开,给我与胡可老的谈话留下空间。在胡朋老师先其离去之后,写作更是支撑了胡可的人生到终点,为世人留下《习剧笔记》 《胡可论剧》 《敌后纪事》 《剧事文稿》 《走过硝烟》 《胡可戏剧杂文》 《烽烟·戏剧·人生》 《话剧的足迹》等一系列著作。

胡可在内心深处永远是一名淳朴老兵!那动荡的岁月、战火中的青春不断浮现眼前,心底怀念的一直是牺牲战友的音容笑貌和他们英勇献身的悲壮形象,他97岁出版的最后一本集子就叫做《老兵记忆》 。

中国戏剧界的老兵,您走好!

(作者系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中国剧协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