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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涛的变法《三笑》是一步险棋

2020-01-10 发表|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天真

今年1月2日,建在杭州西湖边上的“大蝴蝶”——小百花越剧场新张,开幕大戏新版《三笑》当日首演。听起来还是一个中国传统题材、越剧经典故事。但实际上,它距离传统越剧已经出走很远。

“大型LED屏、冰屏等不同质感的多媒体画面,空中花篮惊喜现身观众席,沉浸式的演出,呈现一个纵深立体的华府空间。‘妈妈咪呀式’载歌载舞的音乐剧体验,日本宝冢般的沉浸互动,街舞现代舞古典舞的融合,评弹歌剧RAP摇滚流行完美切换,《茉莉花》等熟悉的民调音乐止不住地想跟着哼唱……”

通过出品方对这一版《三笑》的描述,可以想见其中融入的元素之多,创新的跨度之大。新意与雷人可能只差一步。这一次成败尚待检验的探索,主导人是在传统越剧中成名成家的茅威涛。

用今天的眼光看,“小百花”是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代越剧女子天团,曾创造过《五女拜寿》一戏唱红全国的辉煌。但茅威涛已不安于传统越剧的“标准格式”,她的“离经叛道”在她近些年的艺术创作中已经充分显露,比如新版《梁祝》、改编自布莱希特作品《四川好人》的《江南好人》,以及把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拉到一起的《寇流兰与杜丽娘》。

这版《三笑》被命名为“江南民调”,其形态可以理解为越剧演员唱音乐剧。《三笑》导演郭小男认为,探索是市场倒逼后自觉的转变,“杭州本地听老腔老调的越剧老观众不出2万人”,单靠这个群体规模养不活越剧,如果还只唱“传统”,越剧不会乐观。

让越剧与当代流行艺术类型结合,生长出新的、更具市场吸引力的艺术形态;学习百老汇、伦敦西区、日本宝冢等商业化操作,今后让小百花越剧场像那些世界著名的剧场一样,拥有经典的驻演剧目。这是茅威涛的雄心,《三笑》就是这位从事越剧40年的艺术家,在越剧走过100年的时候,拿出的“变法”答卷。

我近期特别不想说话,我特别想通过市场的检验、观众走进剧场看完《三笑》后的反馈,来看我们十几年追求、践行的方向、定位、理念,是不是走对了。

前段时间,我和腾讯有一个合作,我收了一个二次元的徒弟——游戏《王者荣耀》里的人物上官婉儿。活动第二天的数据让我意外得眼镜要跌下来,超过6400万名用户获得了越剧皮肤,这个越剧文化跨界项目获得的总曝光量超过15亿人次。

我看了这个消息下面的留言评论,大家说,原来越剧这么好听好看,以后要买票进越剧场。很多喜欢越剧的人,觉得越剧通过这种方式和我们的生活贴近了。

在那次与《王者荣耀》合作的记者采访活动上,我问记者,最近有两件戏剧界的盛事,你们知道吗?有人回答,哦,乌镇戏剧节。我说,不,我说的是国家级的、政府体制内的,是中国戏剧节和浙江省戏剧节,在哪里举办,知道吗?一片哑然。举一国之力、一省之力举办、国家为此花了多少钱的戏剧节在哪里,这些从事媒体工作的人并不知道。

养不起一个剧团 别说自己是艺术家

我是一个始终保持艺术良知、简单纯粹的艺术工作者,所以当中宣部要我们去谈1949年以后国务院第一次出台扶持戏曲政策的时候,我发言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政策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能真的能帮到我们,另一方面可能给中国戏曲滋生问题提供更大的温床。我希望政策不是温床。

当全国人民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的时候,你光靠国家出一个扶持政策能行吗?如果只是满足传统的越剧观众,那可能我们每个月演两场、五场,就这么点儿观众。

最优秀的豫剧演员带着最经典的剧目《赵氏孤儿》到杭州演出,你们能猜到售票多少张吗?6张。一个地方剧种来自农耕时代,基于地域文化、方言产生的艺术,没有办法走出本地语言,在本地只能从农村走向更农村,这个时候,这个剧种还有前途吗?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当年“一挥手”,可以买一架飞机支援志愿军,我们现在能吗?裴艳玲老师经常“口出狂言”,但我说她话糙理不糙。她说,什么是角儿?能养一个剧团的就是角儿,养不起一个剧团,不能让剧团走出去的,别说自己是艺术家,你担不起这个。

2017年9月我卸任小百花的团长工作,但不等于放弃了小百花的探索,也没有放弃一个国办艺术院团的深化改革。所有国办院团中,我们首创了院团改革创办文创公司,有了自己的驻演剧场。我只要《王者荣耀》受众体量的1%的关注就可以了。

十几年前我当上小百花的团长,就想我们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剧场。当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无意中读到了一封信。梅兰芳先生给齐如山先生发电报贺寿,齐如山先生回了一封信,提到当年曾想做三件事:梅兰芳赴海外演出、办京剧的学校和剧场。赴美演出实现了,而另两件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

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京剧界的前辈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一定是有渊源的。我当时窃喜于跟前人的思路是统一的,和他们的理念是共振的。

当我们参照百老汇、日本宝冢、伦敦西区,以及现在正在迅猛发展的韩国首尔的大学路之后,我就知道我们必须这样做。

72年前,越剧前辈们在上海联名签约合演《山河恋》,今天叫众筹,要办属于越剧的剧场和学校,“越剧十姐妹”就是这么来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成。小百花越剧场是小百花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是一代代越剧人的梦想。从2002年、2003年立项,至今十五六年的时间,中间兜兜转转、磕磕碰碰,终于正式“开张”。到今天,我们拥有了一个平台,让越剧突围。

越剧本来就是摩登的

我特别为我的姑娘们(指小百花的演员)骄傲,她们既要排练越剧场的驻场剧目,又要完成下乡演出任务。她们被送到韩国训练了一个月,疯了一样,累得掉了一层皮,按照韩国流行音乐K-pop的风格,完成了一个以梁山伯为基础的故事演绎。

越剧这个剧种跟豫剧、淮剧不一样,跟京剧、昆曲更不一样,跟泉州的梨园戏更没有办法比。越剧这个剧种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全世界文化经济中心繁盛成熟起来的。

曾经,裴艳玲老师很不喜欢我们的新版《梁祝》,为什么要弄那么摩登?《五女拜寿》什么的多好呀。我很想告诉裴老师,我们越剧本来就是摩登的。我们是在租界文化和新文化的摇篮里成长起来的,来自田间地头、婚丧嫁娶、民间小调、滩簧,成为拥有这么多个流派唱腔的剧种。

我们的越剧前辈说,当年日夜场的戏演完,没什么时间了,最大的业余爱好是看好莱坞电影,看歌剧、话剧。我当时还是学员的时候就琢磨,为什么是“越剧喝了话剧和昆曲的奶”呢?话剧是体验的,戏曲是表现的,越剧是在体验和表现之间,可以无限放大。艺术也像物种一样,需要进化,假如没有徽班进京,就没有京剧,今天有了驻场,将来昆曲、京剧也会有,谁知道将来会出现什么,那时候可能我们都不在了。

我们今天做《三笑》这个戏,已经大于一个戏本身的意义,它是在为我们的命运、生存探索,让越剧有第二个100年的可能性。

《三笑》是个产品

《三笑》是个旅游产品、文化产品,依然承担寓教于乐、高台教化的作用,让观众有视觉上的愉悦,也能从传统文化里吸收到价值观的启迪,但样式在悄悄发生变化。

《三笑》中,原生代艺术家退到后面,我们担心脑子里有禁锢的东西,呈现不出来,让年轻演员开脑洞去创造。主演李霄雯是能唱《青藏高原》的,所以她在江南民调、越剧和对自身的认知中,对音乐的表达是有思考的。

十年前,我和郭小男导演专门去香港买下了《三笑》的版权、《三笑》电影的音乐版权。越剧场首个驻场演出有两个选择,《三笑》和《白蛇传》,我曾经也纠结过。从地域上来说,《白蛇传》肯定更好搞。最后选择《三笑》,是因为它本来是越剧的故事,毕春芳老师的代表作品,后来拿到香港拍成了音乐电影,由向群、陈思思等前辈主演,在我们这一代简直是刻在心里的经典。所以新版中仍然保留了“遵一声二奶奶……”的经典唱段。

“法扎”(法语音乐剧《摇滚莫扎特》)是用法语唱音乐剧,观众依然那么喜欢,说明音乐剧不一定用英语唱,用法语唱照样有观众。我们不用普通话唱,用江南方言唱,也同样可以呈现。

舞蹈大师皮娜·鲍什说,怎么舞并不重要,为何而舞才是真正的艺术境界。王国维先生说,戏曲就是以歌舞演故事,我们今天用这样的歌和舞演《三笑》这个故事。这是一步险棋,但是不试怎么知道走不出去呢。

(本文根据茅威涛在2019年12月新版《三笑》先导场演出后媒体见面会的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