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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村戏

2020-01-19 发表|来源:长治日报|作者:冀彦斌
配图 长治市乡村庙会场景

我对家乡的记忆缘于家乡的戏曲。

我的家乡色头村,位于长子县城东南35公里处。家乡的戏缘于何时?从相关史料上得知,清朝光绪年间,我村就有了戏社,是长子县落子剧种的发祥地。戏曲兴盛时我村东南西北四条街有四个戏箱(对戏社的称呼),搭台竞艺,唱戏的又都是本村村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家家有演员,人人能登台,户户可出人,放下锄头,拿起枪头,是对村里唱戏的写照。上世纪30至40年代,色头落子戏,便由长子、高平两县扩大到泽、潞各地,名扬上党。

我对戏曲的认知是从家乡的戏台开始。收秋后,人们就换上行头,准备唱大戏。午饭后,不安分的顽童就开始吆五喝六,拖大领小,拿着小凳子,有的甚至是搬块砖头,早早来到戏台前抢占位置。卖瓜果桃李的一些小商小贩,也早早将小摊摆在周边。夜幕降临,卖丸子汤、羊杂汤的小贩,点起了石蜡灯,灯火缭绕,香味也弥漫开来,眼馋得我们挪不动脚。

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把我们的馋虫驱走。大幕拉开了,劳作的人们扮成各式各样的脸开始登场。一阵咿咿呀呀,引来人们喝彩。吸引我们的是那多彩的服饰、奇形怪状的脸谱,还有那打斗的动作,原来故乡的戏曲是那么好玩。

对戏曲引发的兴趣是在田间。休息时,人们围坐成一圈,用搭在肩头的粗布大汗巾抹去头上的汗水,男人用烟袋锅撮起一锅烟,美滋滋地享受着。

“黑则,来一段”,不知谁先起哄,接着人们一起叫喊。一个黑瘦的男人站起来,走到场中央:“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三言两语表表心意。奋斗精神要发扬,男女老少齐上场,三九严寒不畏惧,来年粮食堆满仓。”

“没劲,没劲。”又是一阵起哄:“唱一段,来一段”,喝叫声盖过了寒风,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只见唤黑则的把衣袖一挽,清瘦的脸上双眼一瞪,摆了一个跨马登山的姿势,腮膀鼓得像个圆鸡蛋憋着,然后一口气喷出来:“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如同一股激流从石窟中飞泻而出,浑厚中透出激越,激越里杀出高亢。

不知何时戏曲成了维系人们情感的纽带。“来我村赶会吧,今晚有戏。”这句话,像附了神力的魔棒,就那么轻轻一挥,邻村的远县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说媒拉纤的,定婚择日的,都趁此机会,兴致高昂地赶过来。于是,不常走动的亲戚变得亲热起来。

戏曲也成了青年男女相会的“媒介”。“看到了没有,中间那个姑娘辫子好长”,没对象的小伙,抓紧寻觅。还有的小伙是以自己会唱戏作为炫耀的资本,引得姑娘芳心萌动。于是,月上柳梢头时,乱哄哄吵闹闹的音乐,给一对对恋人,在山野乡村、田边地头、房前屋后,提供了约会、吐芳心的场所。

听的时间长了,我发现家乡戏高音处挺拔激越、中间处婉转悠扬、低音处深沉回旋。她没有北方京剧的清秀,也没有南方戏曲的软绵,却执拗地以高亢悲歌的韵味,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无论古装戏、样板戏、现代戏;无论剧本怎么改,舞台布景设计如何变,演员如何换,但那种响彻云霄的酣畅淋漓,那种土得掉渣的喧嚷和闹腾,那种戏的唱腔、韵味永远没有变。究其原因,我想和她生存的这块“血性”土壤有关。听说,我的家乡过去叫“血头”。战国时期,色头地处燕赵。相传,赵帅赵括领兵40万到长平与秦军作战,兵至首羊山下,被八位义士拦住马头,劝其不要羊入虎口,白白送死。赵括不但不听良言相劝,反把八位义士斩于马前。八位义士的人头落处便叫“血头”,后改名为“色头”。八位义士鲜血沿淘清河下流,流至楼底漏入地下,便叫“漏地”,后改名为楼底。八位义士的家乡被命名为“八义”至今。色头、楼底、八义三村同处首羊山下,又为燕赵之邦,故乡民传颂义士事迹,敬仰义士精神,千百年来凝结成“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壮情怀,最终衍生为一方淳风良俗,久经不衰。而家乡的戏种就在这块土壤中孕育、发酵、壮大,她成了祖祖辈辈吃苦受累,从汗水、苦难、笑容、世俗中积攒下的精神财富。

家乡的戏曲就像是祠堂,具有教化的功能。在中国广大农村,国家意志及思想文化难以普及,广大农民斗大字不识一个,村民的教化、文化的传承,往往通过戏曲来实现。从为神唱到为人唱、为达官贵人唱、为穷人唱、为自己唱、为命运唱、为华夏民族唱,诠释的就是一条为民请命、惩恶扬善、忠君保国、勤俭持家、敬老爱小、无私奉献的生命之路。家乡的父老乡亲就是从看戏、学戏、唱戏中,崇尚与效法正义美好,谴责与挞伐邪恶霸道。几十年来,“故常有路遇不平愤而相助的义举发生。所以外乡人又给色头人冠以‘靠山红’这样一个绰号”。从村民的取名也可见一斑:光明、光正、忠心、忠义、忠良、忠保、忠孝、晚良、晚红等。家乡的戏曲就是“永思堂”“聚气堂”“文载堂”“孝义堂”,她展示的不仅是宗教血脉的高贵与名望,昭示的也不仅是家族的美德和功业,她更唤起了广大村民的历史感、认同感、归属感,把全村人紧密联系起来,维系人的心灵,形成万流归宗的向心力。

现在生活富裕了,人们的追求进入了多元化时代,可以唱流行歌曲,可以跳广场舞,家乡的戏社、剧团也不存在了。但我每次回到家乡,总感到家乡的戏没有走远,她飘荡在田野间、柳枝头、小巷里、柴扉前、久违的戏台中,活跃在一支支业余说唱团、一支支业余演奏队里。在家乡人庆贺的喜事里,闪现着绰绰身姿,勾着人们的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