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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戏台

2021-11-23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王智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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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牵着童年的我看戏。

姥姥的耳朵十足的聋——凑在她耳畔炸雷似地吼完,她一脸茫然,然后却比你还焦急:你说,你再说一遍。这样的耳朵如何听得见轻歌曼舞的绣口吐纳,如何听得见弦密锣急的热切气场?完全是个谜。但姥姥依然是迷醉的,她的表情告诉你她完全看得懂,不仅看得懂,而且看得津津有味。姥姥的耳朵年轻时并不背,所以我甚至怀疑,姥姥其实什么也能听得到,她听到的是自己遥远的青春,是那记忆中气若游丝却不绝如缕的袅袅曲调。它们早已烙进姥姥的心扉,常常虚张声势,一有风吹草动便随之蜂拥而出。何况今晚有如此宏大的真实牵引?姥姥听得见!她真的听得见!

我却乏味了,目光逡巡,单等那些打斗翻转的热闹和锣鼓们一阵紧似一阵密不透风的急迫。

那年月的乡村便在这样的热闹和急迫中显露着自己的生气。

也是有电影的——露天电影。那些现今听起来单薄生涩的音效,却是那时候村里最动人的召唤。提溜着家里的小板凳火急火燎地往有声音的打麦场赶,去迟了,黑压压一片;去早了,也是压压黑一片。电影归电影,一点儿不会遮掩唱戏的红火。有戏的日子,整个村庄照样火急火燎,一改往日的清闲和从容。这样的火急火燎甚至感染到相邻的村庄,像极了平静的水面投进一块青石,半个塬面都在为溅起的涟漪而微微颤抖。在我的记忆里,看戏,是十足的盛事,呼朋唤友,走亲串戚。

魏村、东羊、王曲,乔泽庙、四圣宫,眼前的元戏台,远比我童年的戏台秀雅得多。当然,它们并不是历史视野里最多姿、最壮丽、最堂皇的那一个,这只是在与时间的对抗中幸存的那一个。岁月漫长的发酵中,多少十足的味道散荡得了无踪迹,但终于有那么一些古色古香熬到了现在。这已经足够了,这已经成为临汾全部记忆中倍感珍惜的一部分!

我登上古戏台,这被元的春雨打湿过,被明的夏夜浸润过,被清的秋风轻拂过,被民国的冬阳烘暖过的老戏台,今天依旧被翻飞的水袖、咿呀的咏叹、稠繁的伴奏簇拥着,簇拥成乡村一板一眼的精致告白,簇拥成显山露水浓墨重彩的生活一角。

我在想,这斑驳的戏台之上,上演过什么?关汉卿的《窦娥冤》?王实甫的《西厢记》?纪君祥的《赵氏孤儿》?郑光祖的《倩女离魂》?有多少人物奔跃于戏台之上,驰骋在脑海深处,有多少情绪郁结于戏台之上,释然于人心之中?冤情似海的嗟叹,浪漫爱情的歌咏,正义复仇的痛快——多少故事一一在这三尺戏台上起起落落,多少红白黑色的脸谱在这三尺戏台躲躲闪闪。或许,上演最多的是《赵氏孤儿》吧,这曾发生在乡人咫尺家门的历史当然更应该被反复演绎。

我曾经在若干年前幸运地目睹过广胜寺下寺的元代戏曲壁画。整张墙面的铺陈,亮艳的色块、俊逸的勾勒、绝美的线条,再现了一场大戏演出前或演出后的惊艳与恢弘。我极为惊愕,因为第一次将书本里的某个插页与实物对接起来的感觉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兴奋。走出寺院,夕阳将斑斓的余晖映照在喷涌的霍泉水面,我凝视着泉中清晰的倒影,想象着壁画上那些粉墨登场的角儿们也许正是对着如镜的霍泉细细梳妆,不禁莞尔。溪水汤汤,人生如戏,戏如此溪。

元代的临汾,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筑起了一座巍峨的城池——戏曲的城池。我总以为,戏曲有着非凡的意义,它使文学从小众走向大众,让花前月下文人士子的多情吟哦变成乡野田间走卒贩夫的喜怒哀乐,戏曲是一把锋利的刻刀,它塑造了中国人的灵魂。戏曲开始滋养人心,这是戏台们的历史任务。人之心扉被戏乐轰然打开,被唱腔长久浸润、洗涤、抚慰和点拨,越发出落得丰富和坦荡。文学,已变幻成戏曲的帷幕,彻底覆盖了城市和乡村。在这个意义上,临汾乡村曾经鳞次栉比的古戏台便如粗糙而温暖的巢穴,孵化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固守有担当的乡野中国、小农中国、质朴中国。我摩挲着戏台的台基和檐柱,似乎在摩挲着一张温润的历史笑脸。

元朝,知识分子被放逐,混杂于城乡底层,在最接地气的空间度日,在最浓郁的气息中呼吸,于是观察于是思索于是书写于是推敲于是吟唱,与民众最贴近的杂剧应运而生。官场放逐知识分子的时候,往往能产生奇崛的力量。被元朝泯灭了“欲望”的关汉卿们,反而创造了历史,这真是一场风光逆转的戏剧结局。只是元朝忒短暂了,“知识分子”们很快又夺回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路径,于是漫长的明清就浸泡在“金榜题名”的做官娱乐中去了。多少本可以成为诸多领域领跑者的精英人物被浸泡得骨酥腰软、魂飞魄散。甚至到了今天,这娱乐的如缕余音仍旧绕梁三日,对这种娱乐的超级眷恋依然困扰着我们。博马舍在《赛维勒的理发师》一剧中,为剧中人——愚顽的老贵族巴尔多洛安排了这样一段台词:“我们这个时代产生过什么东西值得赞扬?净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思想自由、地心引力、电气、信教自由、种牛痘、金鸡纳霜、‘百科全书’……”于是,他大骂这个“野蛮的时代”。老贵族所认为的烂东西正是18世纪法国启蒙学者所推崇备至的“知识”和“力量”,而在同时代的中国,“知识”还是那几本厚厚的经书,“力量”则是经书背后科举的力量,是“当官当官”的无休止骚动,每个人心中暗藏的当官欲望,消磨掉了我们所剩不多的弥足珍贵的两个世纪的时光。

这两个世纪,是真正的世界史左突右奔的时代,手握粗壮笔管的天朝没有在世界史的峥嵘岁月里留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只留下自以为是的闭塞和血泪揉搓的屈辱。

远去矣,我的戏台;近来兮,我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