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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狮:中华儿女自励自强的文化象征 ——广州歌舞剧院民族舞剧《醒·狮》观后

2025-10-27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于平
舞剧《醒·狮》剧照 广州歌舞剧院供图

2019年,入选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并努力冲刺“文华大奖”的大型民族舞剧《醒·狮》与该奖项失之交臂。而后六年间该作品潜心淬炼、精心打磨,先后演出300余场。正在重庆、四川举办的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上,第十八届文华奖评奖的角逐引人关注。第十八届文华剧目奖申报标准调整,参评作品不再限于近5年之内的新作,彰显了“十年磨一剑”的艺术创作追求,经过淬炼和打磨的《醒·狮》由此入选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同时我们注意到,在本届入选中国艺术节的7部舞剧中,有3部曾荣获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奖,《醒·狮》也是其中一部。

一、用“醒狮”表现中华民族的“血性刚强”

舞剧《醒·狮》的故事发生在广州三元里。1840年5月,西方列强的军舰封锁广州珠江口,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华民族遭受前所未有的屈辱与苦难。1841年5月,在广州城北诸炮台被攻陷后,南粤儿女在广州三元里抗英斗争中亮出了中华民族的血性刚强。三元里抗英斗争是中国近代史上首次大规模民众自发反侵略的斗争,表现了中国人民不畏强暴,敢于同西方列强斗争的勇气。如何从一个侧面来艺术地表现这种“血性刚强”和“斗争勇气”?广州歌舞剧院决定从极具这一精神特质的文化IP“醒狮”入手。由该剧艺术总监兼总导演史前进相邀,总编导钱鑫和王思思、编剧罗丽、作曲王喆、舞美设计刘科栋、灯光设计邢辛、服装设计陶蕾、视频设计胡天骥等通力合作,力求在剧中辉耀出这种“斗争勇气”和“血性刚强”!场刊的剧情简介告诉我们:“南粤民风淳厚,醒狮传统悠久。临近四乡子弟阿醒、龙少等积极筹备,欲争夺三元里村‘狮王’。大赛前夕,阿醒与龙少茶楼首次交手,阿醒险胜。龙少胞妹凤儿对阿醒芳心暗许,二人月下相会,情意相通。龙少百胜一败,家族荣光尽失,为求胜竟不惜沾染大烟。醒母因往日恩仇坚决反对儿子练武习狮。大赛当日,侵略者炮火袭来,广州城破,家园满目疮痍,凤儿血染废墟。民族大难当前,醒、龙二人过往恩怨尽数消释,携手抗暴,击鼓出狮——以‘哀狮’(黑色醒狮)出征,与三元里众乡亲誓死抵御外敌。”可以说,以“醒狮”这一历史积淀的文化IP来表现中华民族的“血性刚强”,题材的选择是十分精准的。精准的第一个意思是它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南粤舞狮本称“南狮”,因威武醒目而被称为“醒狮”,是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优秀民俗文化。以“醒狮”为舞剧的题材底色和情节主脉,使舞剧体现出鲜明的“粤味风情”和“粤式美学”特征。精准的第二个意思是它具有灵动的“可舞性”。作为融武术、舞蹈于一体的传统身体文化,“醒狮”表现的主题是“采青”。在套路化的演练中,细腻的表演者会呈现寻青、见青、疑青、试青、弄青、踏青、咬青、撕青、嚼青、食青、吐青等细节,极大地增强了舞剧的技艺性、冲突性和可观赏性。精准的第三个意思是它具有深邃的“象征性”。“醒狮”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每逢节庆或有重大活动,必有醒狮起舞——蔚然成风、长盛不衰,既体现着中华民族血脉传承的精神气质,也随着华人闯荡世界而播扬海外。一句“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醒狮”成为中华儿女自励自信自强自豪的文化象征。

二、“风雨如晦”年代中不可泯灭的“曙色”

该剧在“醒狮”之间植入“圆点”的间隔方式,目的是对“醒”加以强调。“醒”强调的是民族尊严的自觉,是民族血液中流淌的坚韧和骨子里昂扬的不屈。“醒”作为舞剧主题的隐喻,就像电视剧《霍元甲》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所唱,自公元1840年以来的百年,是“昏睡百年”的国人渐已醒的百年,是因不屈而反抗、因反抗而图强、因图强而复兴的百年。在创作过程中,主创们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征候:在闭合的二道幕幕屏上,是一对泼墨般大写意的“狮头”,铜铃般怒瞪的“狮目”让人感受到时代的风雨如晦。在上场门一侧的幕屏外,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蹲靠在一尊黄白相间的“狮头”旁,昭示着“如晦”年代中不可泯灭的“曙色”。二道幕缓缓升起,白衣男子捧起“狮头”向舞台深处走去。此时上场门一侧前区出现的是一位中年妇人,似乎在打点家务;一位携带“狮头”龙骨的年轻男子向她走来,从两人的神态看便知是一对母子。在对角线下场门一侧后区,先是出现了另一位年轻男子,稍后又一位年轻女子来到他身旁,显示出兄妹般的亲昵……前区携带“狮头”的男子与后区的女子沿对角线相向而去,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四目对视,流露出明显的善意与温情。这段“序幕”有点像传统戏曲人物登场的“自报家门”:上场门一侧前区的是男主阿醒和他的母亲(剧中称“醒母”);下场门一侧后区的是另一位男主龙少和他的胞妹凤儿,而这位凤儿是剧中的女主。男主阿醒与女主凤儿的“擦肩而过”,在“自报家门”中牵起了两个家庭的“丝连”。这个“自报家门”的“序幕”被称为《起势》,而后来展开的戏剧情势告诉我们,阿醒与龙少的“狮王争霸”使两人成了势均力敌的“男主”,这种“双男主”与女主并非“爱情三角”的人物关系,是导向“携手抗暴,击鼓出狮”这一崇高立意的坚实路基。《起势》之后,舞剧第一幕《探青》迅速展开。这一幕首现的场景是三元里的街巷,是乡邻乡亲逛庙街的热闹场景:有在人群中卖鸡公榄的商贩,有在摊铺旁讨价还价的乡民,有在茶楼饮茶听曲的茶客。其中茶客的“饮茶舞”是将茶桌侧倾于地,3人一桌的酣饮呈现给观众一个“俯视”的视角,在强化“茶馆”这一情境之时带给观众一种全新的视觉感受。这个茶馆是“探青”得以展开的具体情境,而所谓“探青”则是醒狮对手较量的决胜方式。龙少、凤儿兄妹在庙街闲逛,见不少少年耍狮斗乐,于是一展身手,夺走狮头红绸。少年们见叫卖“臂狮”的阿醒走来,纷纷求其助力。寻迹龙少,阿醒来到茶馆;使二人的“茶馆较量”成为“狮王争霸”大赛前夕的一次试手。平心而论,龙少、阿醒的“茶馆”较量的确精彩,两人从地面的“地青”、桌凳的“中青”一直斗到高台(叠桌)的“高青”!邻座的一位青年剧评家耳语我:“这是我看到的南拳和舞蹈结合得最紧密的演出。”在舞台上最能表现英雄气概的,从来都是结合格斗、武术套路偾张的肌肉和昂扬的斗志,南拳更是在岭南历史上打出了名堂的非遗IP。见我颔首称是,邻座再出高论:“如果没有修炼南拳的传统,面对侵略者的武力,挺身而出的三元里民众,岂能在历史上写下浓重的一笔!”我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由“自信”而“自觉”的文化观,但此时我关注着剧情的演进,当阿醒在较量中险胜龙少后,凤儿对这位让自己胞兄落败的青年的感觉显然是急遽升温了!但正兴致勃勃的阿醒却被急匆匆赶来的醒母拽住,并逼他向龙少致歉;见阿醒不肯,只得自己躬身表示歉意,并将“狮头红绸”奉还。但龙少并不领情,欲再行较量,被凤儿劝阻。

三、以人物的情感交集推动戏剧的情势发展

醒母对阿醒“斗狮”的阻止和凤儿对阿醒的感觉升温,为戏剧情势的发展留下伏笔。但其实,这对恋人的“儿女情”更是为全剧主题的“家国情”进行铺垫的。于是,主创们借助“茶馆”这一情境,在上场门一侧后区以一人弹奏、一人吟唱的方式,让留有鲜明时代烙印的木鱼歌《叹世歌》悲切地弥漫:“虎门销烟燃势浪,西方铁舰入珠江,只怕山河一朝碎,广州城破暗无光。”这支《叹世歌》将第一幕《探青》的叙事导入名为《醉睡》的第二幕中。我们注意到,民间“醒狮”的套路演练虽然细节丰沛,但必要环节主要是寻青(探青)、疑青(惊青)、弄青、食青、醉青、吐青等。《醉睡》之名应是从醉青点化而来。第二幕的开场无关于“醉”也无关于“睡”,舞台一分为二的两个空间中,下场门一侧前区是龙少借助“木人桩”在练拳;上场门的半区中,阿醒在屋梁上“倒挂金钩”。场景切换后,是那群性喜“伸胳膊动腿”的街头少年要跟着茶馆较量获胜的阿醒“练练”。这段群舞是一人一张条凳在月下的街头摆开,街头少年们在堂前凳后凳上凳下舞出别样的精彩,阿醒自然更是置身其中屡出“奇招”。如果只是这样不断地展示“醒狮”的身手,势必要折损舞剧的审美意蕴。蓦地,有一位戴着“大头佛”的舞者手持“狮头红绸”窜入阵列,在阿醒愣神之际已出手袭来。阿醒急忙接招,这两人你进我退、你来我往的交手,攻势凛凛间又似有点儿含情脉脉,待阿醒拧转来者的“大头佛”头套,来者只好乖乖将其取下;这反倒让阿醒心生歉意,因为来者正是此前对自己心生情愫的凤儿。这番交手对凤儿而言,其实是“暗通款曲”“芳心暗许”;就阿醒而言当然也不免有点儿“情由中出”“春心得意”了。一见便“心生情愫”,再见便“芳心暗许”,这是戏剧情势推进的节奏,也是凤儿生性爽然的性格。舞剧中这对人物的情感交集和深化,不仅是为戏剧情势的发展寻找到内在依托,更是为戏剧冲突的纠葛提供了有机关联。待凤儿恋恋不舍地告别阿醒,却在家中见兄长龙少躺在晃荡的摇椅上吸食大烟——他竟认为这种被贩卖者称为“福寿膏”的毒品有助于自己强筋健骨、争霸“狮王”。透过吸食大烟的龙少,伴随着隐约轰响的炮声,码头上鸦片堆积如山。原来,这一幕《醉睡》的含义是指包括龙少在内的国民被鸦片侵害而不自知。

四、用“现代装置”表现舞剧时空的灵动气质

凤儿撞破龙少吸食大烟,导致兄妹间激烈的冲突,凤儿干脆离家出走,场景顺势转入第三幕《入阵》。这时你会注意到舞台装置的一个显著特征:在第二幕置于舞台后区类似“脚手架”的装置,是一尊狮头“龙骨”的扩放。此时,它通过轮动的旋移来到台前,成为这一幕龙少与阿醒再度“斗勇”的情境。舞美设计刘科栋的想法是:“要将醒狮文化独具的东方神秘气质,与国际化语汇交互结合;狮头‘龙骨’的解构,是在现代装置审美观念引导下完成的,它十分贴合舞剧时空的灵动气质。”应该说,已有许多舞剧在尝试用“现代装置”观念结构舞剧场景。舞剧狮头“龙骨”的设计,强调的是为“抽象”架构提供“意象”内核。就其舞剧叙述而言,作为舞者活动空间的“狮头”情境和作为舞者行动标志的“狮头”道具,形成了语境与语素的理解“共同体”,强化了舞剧审美意象的认知“统一性”。狮头“龙骨”作为舞台情境的旋转变化,是在开场的“扎龙骨舞”之中进行的。这段韧性其内、优雅其外的女子群舞,让人注意到醒狮狮头的“龙骨”捆扎技术也是非遗手工制作的技艺项目。这段女子群舞与第二幕开场的男子“条凳舞”形成了一个动态色彩的对比——既是舞风色彩也是情感色彩的对比。其实,“扎龙骨舞”本身也是一个情境的铺垫,醒母在这个铺垫中被凸显出来。作为人物的主要行动,她因为阿醒之父10余年前输掉“狮王争霸”郁郁而终而坚决反对阿醒去争霸什么“狮王”。离家出走的凤儿此时来到捆扎“龙骨”的工坊欲对阿醒倾诉;龙少则欲对胞妹解释寻踪而至,但一见阿醒便“斗勇”性起。醒母阻止阿醒“争斗”,凤儿苦劝龙少“罢手”,只是龙少不服,阿醒不弃。虽然少不得还得你来我往“争斗”一番,但主创们运用一队手持长竿的男子群舞造势其间,既增加了“争斗双方”的动态惊险度,也强化了作为“动态情境”的视觉刺激感。虽然狠心斗勇的龙少略占上风,但这一幕作为舞剧叙述高潮的挺进,给观众的看点一是“醒狮”争斗较量的超绝呈现,二是斗勇者心理刻画的勇毅非常——以深邃的隐喻性支撑着强烈的观赏性!

五、在“新语境”中激发我们的“新想象”

第四幕的时空是“狮王争霸”大赛正式举办之际,这一幕的名称叫作《发威》。在“醒狮”的套路演练中,许多舞动造型都被命名,有起势、常态、奋起、疑进、抓痒、迎宾、施礼、惊跃、审视、酣睡、出洞、发威、过山、上楼等;舞狮者通过不同的“马步”,配合“狮头”动作表现出上述种种情态。用作为舞动造型的“发威”来做幕次的命名,说是“隐喻”其实已经是很直接的“象征”了。正是在“大赛”将起之时,侵略者的炮火袭来。面对“大难”还要“大赛”?道理虽然是显而易见的,但怎样来化“斗勇”的双方为“携手”一心,主创们深知“舍凤儿其谁”!在炮火轰鸣的背景中,“大赛”的场地出奇的静谧,静谧的氛围中不只是阿醒和龙少在凝思,还有沉思的醒母和凤儿。情急之际,戴上“大头佛”的凤儿化身“引狮人”,力将“斗勇”双方的亲人“化干戈为玉帛”——阿醒和龙少由“狮王争霸”转为“联手抗敌”,凤儿却在袭来的炮火中献出了“花季人生”!刹那间大赛现场悲情弥漫、怒气昂起!此前一直要求阿醒“隐忍”的醒母,亲自操槌擂响大鼓,鼓声中众乡亲手持“英歌槌”奋勇向前,阿醒双手托起狮头,龙少躬身裹上狮披,两人勠力同心,合为一狮。众乡亲亦组成一尊尊黑色的“哀狮”,环聚蓄力,纵跃发威,以醒狮之“醒”将全剧推向高潮!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的“醒狮”,积淀着不甘萎靡、不甘示弱、更不甘屈辱的民族精神,这是毋庸置疑的。该剧深刻地把握这一精神实质,并将这一“精神实质”演绎为生动、鲜活的“悲壮人生”,取得了十分震撼的剧场效果。应当说,这种震撼效果的取得,除了“醒狮”本身威猛气质的魅力,除了剧中舞狮人体现的民族精神的魅力,更与主创们通力合作的精心编创分不开。作为一部民族舞剧的佳作,观众的评赞可以归纳为“五有”:一是有情怀,突出体现为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的家国情怀;二是有张力,突出体现为一狮奋勇、群狮踊跃的族群伟力;三是有呼吸,突出体现为急缓应节、张弛有度的动态吐纳;四是有华彩,突出体现为技艺高超、情景交融的丰沛意象;五是有风韵,突出体现为以“狮”培根、以“醒”铸魂的“粤式美学”。现在我们明白了,当作为民族身体文化形态的“醒狮”由广场活动转化为舞台演出,为什么能在“新语境”中激发我们的“新想象”?不仅仅在于舞者动态的精准设计,更在于舞台综合手段的气质统一;不仅仅在于人物性格的鲜明刻画,更在于精神主题的崇高升华——在于民族危亡之际,我们敢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作者系国家大剧院艺术专家委员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