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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戏拢住村庄的人气

2025-04-30 发表|来源:人民日报|作者:葛水平

戏在民间,让历史有一种动感。

大幕二幕层层拉开,好端端的历史开合在人间舞台上。乡间的风花雪月都是在台上和台下的。台上的行事带风,一言一行一招一式,程式化。

“上场舞刀弄枪;张口咬文嚼字”。

“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戏剧是人用来表达情感、对抗真实生活中的苦难的工具,并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人的感官和精神之间存在某个桥梁,有时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戏里暗含了人世间分离和愈合。

中国,有多少村庄就有多少个戏台。

秋罢,粮食丰收了,一台戏水到渠成。台上锣鼓家伙猛一响,台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18岁春光。

“春祈秋报”,是远古先民留下的对土地神灵的崇拜。山西民俗文化历史悠久,至今保存了许多悠久的民俗事象与活动。比如“迎神赛社”。这源于周代十二月的蜡祭。人们在农事结束后,陈列酒食祭祀田地,并相互祝酒作乐,称为“赛社”。赛社和赛戏日子的到来不仅萦绕禽畜鼎沸,更是让全村人都在繁忙地往返。一台戏把血和肉粘连在躯干上,把外出的脚步声拽了回来。

赛戏演出。资料图

赛戏开始,台上关公手举大刀追杀华雄,从戏台上踩着锣鼓点一鼓作气追到台下。

两位演员在观看的人群中穿梭,那时节,一个胸前挂着鼓、一个臂弯上挂着锣的乐队跟着他俩,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敲打着。他们绕场子边打边跑,一时又跑到了场子外的街道上。鸡们狗们家畜们,老者站在村边的路沿上,下巴磕一翘一翘的,嘴张着笑不出声来。

笑在肚子里乱串。

一群大小娃娃跟在后头,走进村街,“关公”和“华雄”沿途随意抓取摊贩的瓜果梨桃,边吃边打,只觉寒风并不都是凉风刺骨,亦有千姿百态。

一群娃娃横晃着膀子钻到演员前面,两张挂了油彩的脸齐齐对着娃娃们扮鬼脸,娃娃们呼呼四散,敞亮的空地上,把历史演得玩儿似的轻松。

演员与观众融为一体,演出气氛高潮迭出,村子有多大,戏台就有多大。民间奔田地、奔日月、奔前程的普通人,看戏看热闹。热闹中那些非想,闭眼、睁眼、醒着、梦着,黄尘覆盖在村口大道上,一出戏明晃晃亮过来。

谁见过这样的演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走至村口的人都要愣愣站站,步子里显出几分怀念,盼一场戏开始。

乡村的戏台经历了完整的嬗变过程,它是热闹的中心,于平淡平常之中系着揪肠挂肚的乡情。

要说什么地方最能体现乡村的味道,肯定是戏台。只要唱戏了,生活就进入了最饱满的时刻。很多人平常想不起来,在你就要忘掉的时候,一转身却在戏台下碰面了。天涯海角走远的家乡人,回乡看戏,啥时候念着了,心吊在腔子里都会咣咣响。

戏台除了演绎历史,戏剧脸谱也好看。生活中晒得漆黑、吓得煞白、臊得通红、病得焦黄的人脸,在戏剧中勾勒、放大、夸张,成了戏剧的脸谱。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赵匡胤的面如重枣,媒婆嘴角那一颗超级大痦子等,夸张着我们的趣味。

记得有一年麦黄时节,故乡山神凹适逢有人画炕墙画。小小的一方炕上有着历史的血缘,是历史的基因留下的印迹,民间手艺人用自己的方法描绘出来。我在炕墙画中看到了国仇家恨,它传达着一份无可言说的力量。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人事可以入了戏?戏剧人生,人生戏剧,它就埋伏在村庄那头,随时可能扑向我们。生活需要戏剧化,只有等到合适的时机,普通人事才可获得再生,生活背后的苦难才会获得新生。

一场庙会结束后,冬天真正开始了。村庄成了麻雀的世界,它们把饥饿和焦躁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冬天里的乡村就像黑白电影,而在生活中交谈的人们,无异于在重复从前的每一个冬天,他们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在黑白世界里想着明年春来第一场戏。

旺盛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一直到入了腊月。腊月里的灶间少有消停,杀猪、宰羊、磨豆腐,家家都忙乱得很。一个最大的节日在等着,那是一个样样儿不能耽搁下的好日子:年,和年后的一台戏。

一台戏或许可以让村庄在大地上缓过身子来,戏台上凝聚的光与色,在释放与渲染中似乎是记忆的显影。

戏台,牵动着我的想象,让我相信世界上不仅存在着精神与念想,同时还有守候。能够守候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生存的距离里与自然更为亲近,是因为曾经看过的戏,它告诉了人们太认真的事都该由唱腔中的“咦、呀、呼、哪、咳、哎”这些虚字、衬字带过,这样,人生才好舒展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