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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铡判官》何以流传至今?

2018-08-10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金昱杉

清末民初的上海,有着远东第一大都会和东方夜巴黎的称号,为了建立及规范上海滩银楼业行业信誉,上海凤祥、杨庆和、裘天宝等九家设立于清代的信誉较好的银楼,联合成立上海最早的银楼同业公会,奠定了中国银楼业的服务基础与规章制度。

一件清末杨庆和银楼久记打造的老银盘上,两个人物乃是一官一从:左首人物面戴髯口,知是戏曲人物,其头戴圆顶直角的幞头,是古代官员服制中宋代文官常服;右边人物垫肩扎判(扎判通常用于戏曲舞台上神怪及武将) ,手中有链,腰间配刀,知为鬼怪一类的角色。这组人物结合起来,推测为讲述宋代公案戏的剧目《探阴山》 。 《铡判官》是京剧铜锤花脸的唱功戏,取材自《三侠五义》 ,故事讲述柳金蝉被李保杀害,李保诬陷与柳金蝉情投意合的书生颜查散,知县江万里处决颜查散,颜家告状于包拯。包拯下阴曹铡判官,查明此案, 《探阴山》是其中的一折。此件《铡判官》银盘为传统的葵口状,该形制曾流行于宋代,包公与判官采用银胎珐琅彩绘制,品位颇为独特。杨庆和银楼在晚清民初时期,驰名全国,所出必属精品。在清末,虽然不乏上流人士喜爱《铡判官》这出戏,然而这样一出哀切之戏,被刻绘于日常所用银盘之上,又令人感到意外。

京剧在这一时期也有了班制,出现了不同的流派。 《铡判官》确实曾因其故事与阴间相连,被认为内容上有迷信或不祥之意。京剧史论学者刘连群在其文《吉祥戏与〈铡判官〉 》中直言,“直到本世纪初,仍有戏曲界资深的权威人士,以所谓的‘鬼戏’为由,反对青年演员持此剧参赛,致使选手不得不临时改戏,影响了现场发挥” 。然而,此件日用的银盘却佐证了在清末民初,当时的人不避讳此戏的内容。事实上,这出戏还有另一个名字《普天同庆》 ,据刘连群考证,此名为慈禧所起,剧中内容发生在正月十五,此戏在当时是应节之戏,久演不衰。一方面是戏的观赏性强,另一方面,包拯惩恶扬善的形象深入人心,节庆之日观赏此戏更为过瘾。

一出戏受人喜爱乃至有达官贵人专门定制银盘,置于家中赏玩使用,凭的是戏的质量。但戏曲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 《铡判官》一剧的逐步完善包含着几代人的努力,是传承与创新的模板。

《铡判官》晚清时是京剧名家金秀山的代表剧目,金秀山曾为“内廷供奉” ,其子金少山继承父业,创立“金派”花脸。刘寿峰学金秀山的《探阴山》 ,上海百代唱片在民国时期还曾为其灌制唱片传世。而如今,舞台上几十年已不见金派《铡判官》 。与此相比,裘派《铡判官》虽然历经坎坷,但是依然在舞台上历久弥新。裘盛戎的父亲裘桂仙与金秀山同师何桂山,裘桂仙亦曾为“内廷供奉” ,裘盛戎继承父业,创立了“裘派”花脸, 《铡判官》正是裘盛戎的拿手剧目。从现存的老戏单来看,北京京剧团上世纪50年代仍有演出《铡判官》 。而60年代因“宣扬迷信”而被禁,绝迹舞台。1971年裘盛戎去世时,将自己的戏衣传给自己的弟子方荣翔。方荣翔1981年整理出版了《裘盛戎唱腔选集》 ,并逐步复排裘派剧目,此时《铡判官》仍作为禁戏,无人敢碰。1985年,刚做完心脏手术的方荣翔给领导写信恳请恢复这出戏,得到许可后,在床上养病的方荣翔开始着手整理,将裘先生演出的录音记录在一张张小卡片上。1987年,在舞台上消失二十余年的《铡判官》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公演,开票当日凌晨就有人在排队买票。1989年,方荣翔去世后,孟广禄在方荣翔的照片前唱的是《探阴山》 ,可叹《铡判官》全本无人再演。直到2006年,孟广禄在长安大戏院演出《铡判官》 ,演出后长达五分钟的返场叫好,此戏再兴。方荣翔的孙子方旭,师从孟广禄,今年6月方旭在长安大戏院举办个人专场演出《铡判官》 ,上座率达九成以上。子承父业、徒承师业, 《铡判官》方得传承,与西方铁打的老师流水的学生不同,中国戏曲传承讲究师徒间口传心授,师徒之情最重要的就是“人走,茶不凉”。

方旭(饰包公)演出《铡判官》剧照

剧情方面,裘盛戎时期戏中柳金蝉的父母嫌贫爱富,不允许柳金蝉和颜查散来往。而方荣翔删除了这段内容,增加了柳金蝉和颜查散金凤钗定情,既表明柳、颜的关系,又为后面颜查散被污蔑埋下伏笔。包公下阴间时,换场不拉幕,全场灭灯闭光,其额上的月牙亦有阴、阳,让观众更有身临其境之感。孟广禄请裘门弟子刘戎汾本着“移步不换形”的原则进行编排,让柳金蝉不再是一味懦弱忍屈,而是有了反抗。方旭的《铡判官》由花脸名角、年逾古稀的李月山先生担任导演,去掉不必要的场次,使整体节奏更加紧凑。在唱腔上,方荣翔创造性地添加老旦(颜母)与小生(颜查散)的对唱,从“二六板”过渡到“流水板” ,引出包公出场,包公见柳金蝉一整段的“反二黄” ,凸显包公执着正义、秉公办案的形象,感人肺腑。孟广禄在《探阴山》唱段的高潮之后,再加上了一大段包拯与柳金蝉的“反二黄”对唱,见五殿阎王铡判官时增加一段“西皮剁板” ,铿锵酣畅。所有的改动,没有一点违背了戏曲的虚拟性和程式性规律,而且是在唱腔上下功夫。如方荣翔改戏时增加的老旦与小生的对唱,由于老旦与小生的音域不同,从以往的演出剧目中完全没有可借鉴的,但是从剧情发展看,颜查散遭遇糊涂官后,用对唱穿针引线而到状呈包公,此段加入得又合情合理。 《探阴山》中,方荣翔将“二黄”改为“反二黄” ,“反二黄”为老生常用,相比“二黄”降低调门、扩展音区、更加悲怆。孟广禄则更进一步,用“反二黄”和“西皮剁板”将包公怒气难忍、悲愤难平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次修改观众都是认可的,这样的传承与创新,才是符合时代要求的。

除剧目的完善一脉相承,裘派还有个“不回戏”的习惯,也传承下来。此事说来简单,但是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上世纪50年代,裘盛戎一次演出《牧虎关》 ,当天他嗓音突然发不出声音来,当时裘盛戎从做工上下功夫, “过关”一折竟得了几次好,戏罢他谢幕时对观众说:“真对不住大家了,没演好。 ”裘盛戎的这个习惯,在裘派传人身上也发扬光大。方荣翔1988年到香港演出,心脏病突发,倒在后台,却说:“不准回戏,继续演出” ,并立下保证书:“倘有不幸出现问题,责任完全自负! ”此事震惊香港,多家港媒报道以“不倒的包龙图”做标题。孟广禄几十年的演出不管任何原因,也从未回过戏。他教导徒弟方旭:“唱花脸,唱的不是戏,是血。 ”方旭亦曾带病完成自己的专场。

京剧剧目曾有“唐三千,宋八百”之言,但传承至今仅有百出。从裘盛戎、方荣翔到孟广禄、方旭,传承的是剧目,是“戏比天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