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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戏下乡,是演员的天职

2018-01-25 发表|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朱佩君

送戏下乡,是演员的天职。童年的我常常被父母带着乘坐马年、拖拉机,好一些的是大卡车,随剧团四处转点下乡,眼见的都是背着铺盖卷、用网兜提着脸盆、饭碗等生活用品的叔叔阿姨。破旧的戏箱和布景中间那个缝隙,往往是我最幸福的避风港。住宿好点安排在村民家里居住,大多还是被村里安排在学校里打地铺,团里人亲切地称之为“卧龙草”。风起的日子,寒风透过破烂的窗子直窜入我的骨髓,那真格是寒风刺骨啊。地上潮湿外加阴冷,我们便缩进被窝里把头捂住,双腿蜷起来让冻成冰块的双脚感受一下温暖。剧团下乡自带伙食,大锅一架,多是烩菜、连锅面,再配上切成粗条的大头菜。粗菜淡饭,大家倒也吃得很开心。晚上我总是凑到台口看戏,《游西湖》里吹火用的松香包,从台口点燃向台上抛去,便形成一条火光冲天的弧线,营造出神奇的视觉效果。《劈山救母》中,圣母飞天,二幕后五六个壮汉子压着一个碗口大的木椽子,台上椽口处绑着一个小木栅栏,演员从舞台踩上木架,从低到高慢慢升起,还得边唱边演,给台下观众呈现出美轮美奂的仙界胜境,能如此完美地表演,全靠后面五六个汉子的把控和技巧,是个很费力气的活计。

我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戏痴,他的学生是他最大的希望和动力。为学生老父亲费尽了心力,竟无视我这个女儿的存在。记得我十岁左右,爸爸带着学生队从三原西张村往西安灞桥区转点。夜色降临,住在农民家中的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屋门,超常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安。住户家也未有人影,出门走至村头,遇到了神色慌张的小燕姐。这才知道,转点的车走了,把我们俩给落下了。那时候,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竟在大路上拦下一辆煤车,俺俩坐在煤堆上一路颠簸到了灞桥。追逐着亮光找到了舞台,瞧!老爸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大家装台呢!我溜到他的边上,好想让他发现我的存在,可是老爸他哪儿能顾得上我,明天的演出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呢!那一刻,我伤心的眼泪哗哗地流淌。老爸呀!难道我是捡来的孩子吗?

从小受秦腔熏陶,十二岁时我考入陕西省艺术学校,正式成为一名戏曲演员,开始七年的学习生涯。十五岁登台,真正开始下乡,到乡村、到厂矿、到边远地区,送戏下乡是在我十七岁那年。

记得那是一九八五年,临近毕业的前两年。学校为了锻炼我们的舞台表演经验,安排去陕甘宁三省进行为期近两个月的下乡巡回演出。近两个月的下乡生活,给我留下了许多珍贵的、难忘的记忆。乘坐大轿子车长途跋涉,在曲折的道路上行进,一路颠簸,一路欢歌……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车程,天黑我们抵达第一站——甘肃省庆阳市长庆油田。夜黑风冷,同学们在老师的指挥下装卸道具车、抬戏箱。将近两卡车的服装、道具、灯光、布景等,移到室外光秃秃的舞台上,然后开始装台。男同学和老师负责装吊杆,高危行业,我们在女老师的带领下学习绑幕布,大幕、二幕、沙幕等,等待吊杆上升到位,层次分明列于台口,灯光师就开始调光、试景。灯光开启,五彩缤纷的亮光照在身上,我们的小脸儿被照得暖暖的。寒冷之后,感受暖光照耀,真的透着点小幸福呢!一个小时后,原本空冷的舞台被我们打扮得绚丽多彩、花团锦簇。

当然,最值得炫耀的就是我们不用自带铺盖,所到之处均是招待所安身,比起县剧团的下乡待遇,我们是明显提高了好多。饭食也通常是几菜一汤,加上面条、馒头、米饭等,晚上演出结束还会有一顿宵夜。说实话,还是蛮幸福的。

就我个人而言,谈起学校下乡,不由得让我有些悲催。因我体态肥胖,上台机会实在不多,便被老师安排为演出打字幕。那时候的字幕也就是放长条幻灯片。我的工作岗位位于露天观众席偏左居中处。观众进场前,我基本就开始幕前准备。对光区,对句词,上圈架。广场上一阵狂风掠过,我瞬间冻成冰球。脚趾好似粘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已无知觉,两腿寒风透骨。耳朵冻到烧疼,头皮冻到发麻。两只冻得红肿的胖手,哆哆嗦嗦地随演出转动着幻灯条。

观剧时,观众为剧情所吸引,时而悲泣,时而开怀大笑;或沉静,或窃窃私语;几百人、上千人看戏的场地,井然有序。观众自带座椅,高低不齐,人潮涌动,喝彩声不绝于耳,掌声雷动气氛壮观。有时遇到雨雪天气,戏也不停。看戏的群众或撑把油伞,或披着一片塑料布,有的压根儿不惧风雨,一动也不动,看得聚精会神。一双双眼睛盯着舞台,情绪随演员的表演大起大落,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我的心情也随着剧情而转变,手也不停地随剧词转动着。人常说:经历就是财富。感谢经历,让我学会了、牢记了这一本本、一折折的经典剧目,为我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四日,那天是我人生中永难忘记的日子,也是给我们全家带来惊喜的日子。省艺校毕业等待分配的我,意外地接到省秦腔团的通知,先借我到团里参加下乡演出,这就意味着我有可能会被秦腔团接收,激动人心啊!

几天后,我这个陌生面孔连同三位同学一起,随团登上了前往凤翔县下乡的轿车。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辆轿车,脑子不由地和父母所在的县剧团下乡场景做比较,真是天地之差呀!就连卸车装台都有很大的不同。大院团舞美队很专业,我们除了帮忙抬抬戏箱,装台的事基本用不上我们。住宿安排在县招待所,我仔细打量着干净整洁、四人一间的屋子,幸福感油然而生。由于初到怕生,我便静静地待在房间里等团里通知。不一会儿,一位姓王的老师风风火火地推开房门冲我说:“女,拿个包包领苹果去。”啊!还发苹果?我怯生生地跟在王老师后面去领果子。说来真是缘分,王老师是第一个接近我的人,她叫王婉丽!性格泼辣,心直口快,演戏煽情,是一个绝佳的好演员。后来,她成了我的师父。

演出实践中,我才慢慢地感悟到,人人感觉不起眼的老旦行当,原来也可以绽放它的魅力!“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是啊,这句话讲得太有道理了!由于行当讨巧,大家都不抢不争。所以,年轻轻的我很快就和名家同台,有露脸的机会了。哪成想,我的表演竟被那么多的名家老师看好,除了配演老旦,还给了我一些意外的惊喜,竟然连《墙头记》里大怪媳妇这种年轻的、穿红着绿的角色也分配给我演。天哪,做梦都没想到啊!当我看到化妆镜里贴鬓插花、装扮娇艳的我,美得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演出成功了!我的脚跟也渐渐地站稳了。

难忘甘肃天水的那次下乡。记得那晚演《窦娥冤》,左红老师扮演窦娥,我扮演窦娥的蔡婆婆。《杀场》一折,我刚上场一句“放大胆杀场——来、来、来祭奠……”一串区步扑到台口。“好……”随着一片叫好声,掌声顿时响彻夜空……演出结束,后台出口已围得水泄不通,当观众看到卸装后的我竟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时,纷纷称赞道:“这娃演得太好了,本以为是四五十岁的老演员哩,没想到是个娃演员。”“哟,这蔡婆婆这么年轻,唱得美!好把式!”那是一个令我心情振奋的夜晚,那一夜,我第一次用毛笔给观众签字留念,那一夜意义非凡。老旦这个行当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我要珍惜!更要努力啊!

还记得和著名表演艺术家任哲中老师合作演出的《抱妆盒》(《狸猫换太子》里的一折),任老师近六旬,我刚二十整。他演陈林,我演刘妃。我们这一老一少在舞台上配合默契,演出效果俱佳,整场掌声不断。感恩老一辈艺术家对我的提点,给了我施展才华的空间。

更难忘与秦腔表演艺术家郝彩凤老师合作的秦腔现代戏《江姐》,我扮演双枪老太婆,郝老师演江姐。我们的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很悬殊,但舞台上丝毫没有违和感。此剧还作为精品在20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陕西电视台年年播出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我依然思念下乡的日子。热热闹闹的集体生活,诙谐幽默的语言交流,异彩纷呈生、旦、净、丑,那舞台下、狂风中,夹杂着黄土味的炒凉粉;烈日下,蹲在地上端一块红沙瓤、赛冰糖的大籽西瓜;秋收时,露天舞台周边各色摊点的叫卖声;春来时,舞台周边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有时候,还真真有些留恋曾经睡过的“卧龙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