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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京剧发展现状的一些想法

2020-08-19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龚和德

(2009年在北戴河京剧座谈会上的发言)

京剧从“文革”中走出来,这30多年成绩是很大的。恢复了一批传统剧目的演出,创作了一批现代京剧。这个阶段也涌现了大师级人物,培养了许多优秀的中青年演员。

我说的现代京剧,包括新史剧如《曹操与杨修》《膏药章》《廉吏于成龙》等;现代戏如《骆驼祥子》《华子良》等;还有对传统剧目“打碎了重塑”的《狸猫换太子》。像《曹操与杨修》,可以同新时期其他戏剧样式的优秀作品媲美,是京剧真正进入现代的比较公认的标志。《骆驼祥子》这样的现代戏,也已走出了“样板戏”的模式。

有一批传统京剧,又有一批现代京剧,表明我们回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17年在剧目政策上探索到的正确道路——“三并举”。“三并举”主要从题材上划分,若从文化性质上划分,实际是两类:一类传统京剧,一类现代京剧。所以我把这个阶段的成就,称作重建了传统与现代的二元结构。我希望维护这个二元结构,保持京剧的一种内在张力,有利于京剧的继承和发展。

但阻力也是很大的。有些朋友对新剧目的批评非常激烈,有的近乎不加分析地本能性反感。有位朋友主张京剧就是古典艺术,说京剧的现代意义就是让观众玩味“农业文明产物”“提供现代人以‘回忆’‘怀旧’的消费”。有一位朋友在文章中明确提出:“三并举”在“文革”之前保护了传统戏,到了现在就挤压传统戏,成了“抑制传统剧目一统天下的利器”,起坏作用了。

从当前举办的“京剧艺术节”或者“中国戏剧节”来看,主要鼓励新剧目创作。对于如何进一步发掘、整理、加工、提高传统剧目,政策不具体,措施不得力。这项工作基本上处于自流状态。所以目前传统剧目的演出,艺术上真正到位的不多。

传统剧目不等于经典作品。真正的经典,是当代艺术家对于传统剧目的选择与加工,是在想象中重塑传统,达到经典化。在传统与经典之间会有无穷过渡。我们要推进传统剧目向经典化过渡。

要让“传统剧目一统天下”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从京剧史来看,个别名家有只演老戏的,如余叔岩、杨宝森,但没有出现过在一个历史阶段内只演老戏的状况;老戏与新戏都在演是常态。“四大名旦”的兴起更是如此。他们既加工老戏,又创排私房新戏,才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艺术流派。20世纪20年代,梅兰芳有“梅派”之称,指的是他的“新式古装戏”。程砚秋的三大代表作《春闺梦》《荒山泪》《锁麟囊》,全是新戏。齐如山、罗瘿公、金仲荪都明白这一点,成了梅、程创排新戏的有力支持者,也是有成就的实践者。

我们在新戏上有成就,并得到政策支持,但问题也不少。除了编剧、导演、音乐设计人才短缺外,还有创作机制、创作思想上的问题。

京剧的当代处境,可以描述为国家意志、政策托举、政府主导、科学发展的不平衡状态。

国家意志是把京剧当作“弘扬民族文化、振奋民族精神”的重要抓手,已十分明确有力。举办各种“节”、各种“奖”、各种“工程”就是政策托举,也相当有力。京剧创作(扩大地看整个戏曲创作)基本上属于政府主导型文化范畴。好处是与主旋律关系密切,出不了歪门邪道。缺点是容易走向狭隘功利主义,容易压抑民间创作、自由创作的积极性。越是依靠政策托举,由政府或由政府委托的专家起主导作用,越容易狭隘化、功利化。当前有一种创作倾向,就是搭政治快车,搞豪华包装,最容易得奖。而这类新戏少有成功者。京剧《赤壁》在审美形态上有新追求,想吸引青年观众。但它消解了吴蜀之间联合中的斗争,是要紧贴“和谐外交”,大搞豪华包装,可以说是这种倾向的最新的典型例子。在大月亮底下搞草船借箭,是周瑜与孔明一起坐小船去借箭,真是匪夷所思。由于作者是领导同志,热情那么高,大家就不好意思说长道短,报刊文章要的是赞扬。

以上种种问题,造成京剧的现状:传统剧目的高水平传承太少,新剧目建设的成活率太低,表演人才的成长太慢,京剧对潜在观众的吸引力太弱。这4种困难互为因果。前两种困难直接影响表演人才的成长,这3种困难叠加在一起,演出市场怎么能好起来呢?演出市场不好,会打击各方面的积极性。

所以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落实科学发展观。要直面现实,认真总结京剧工作的经验教训,不回避矛盾,不掩盖失误,解放思想,探讨改进措施,才能把京剧引向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我希望着重抓3个环节。

第一,现在的京剧已经进入“研究生时代”。怎样强化他们身上的艺术含量?我们一定要有后手棋。至少要从中再挑选出一批京剧院团的骨干,作为现在和未来各院团、各行当的领军人物,继续进行锻造。促使他们对本行当的传统剧目的继承有一个数量指标和质量要求。要珍惜《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这份艺术家底,充分开发利用。要盘活这份家底,尽可能使之变成剧场里的上演剧目。这其中有大量工作可做。这些骨干,每个人要建立艺术档案和制订传承规划。建议文化部布置任务,作为新一轮评估京剧院团的一项指标,责成京剧院团研究落实,要有一种机制实行督促检查。京剧的希望,特别是今后二三十年京剧的面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就看以研究生们为代表的年轻一代的艺术本领能否有重大提升。

第二,要认真总结新剧目建设中的得失利弊。为什么成活率不高?我说的成活率,不一定都成为保留剧目,但总要在一个时段内受观众欢迎,能有回报。成活率中带规律性的艺术经验要研究总结。戏是一定要有生动的故事,要有令人关注的人物命运。地上天一阁、大足石刻,地下编钟、长沙老太太,尽管文化价值很高,如果没有好故事、没有真实生动的人物,再花多少钱也成不了好戏。戏曲一定要有好腔。程砚秋总结的创腔经验“又新鲜又熟悉,又好听又好学”这12个字还灵不灵?现在的新腔多喜欢弯弯绕,听来一不顺、二难学。好腔是演员和琴师打磨出来的。作曲家的创造性也要发挥,但不能没有演员与琴师的精研细磨,否则出不了有韵味、能流传的好腔。如果剧院不配备专职胡琴,也就谈不上朝夕相处进行打磨,所以新戏难有好腔。创作上一定要以人为本,也就是以演员为本、以塑造人物为本,物是辅助的。早在1915年,王梦生在《梨园佳话》中就提出:“戏以人重,不贵物也。”这一条原则要不要贯彻?现在搞大制作,只顾视觉欢娱,不顾视觉含义,甚至用实物挤压表演,造成高成本,铺张浪费,也难以进行流动演出。这种人与物的本末倒置亟待端正过来。

第三,要从政策上想办法增加演出场次,让演员多同观众见面。我看了一个材料,心里相当痛苦。以2007年、2008年为例:王珮瑜演出14场、12场,李国静演出14场、9场,安平演出10场、6场,奚中路演出5场、7场,史依弘演出17场、19场。虽然不包括他们在院外的一些演出,那也太少了。这些人都是剧院的一线人才,大多是研究生。不是他们不想演,也不是剧院不愿意安排他们演出,是明显受到市场萎缩的制约。但从人才成长来看,演出场次实在太少了。

最近,上海统计出来,周信芳有案可查的演出场次为12429场,还有一些没有统计进去的,估计周一生约有15000场演出。中国京剧有两项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之最。一个是《四郎探母》,一出戏在它的国内演出场次最多、演员参与最多,全世界首推《四郎探母》,从道光二十五年《都门纪略》的记载算起。如有人有兴趣,可以查查报纸,统计出《四郎探母》在京、津、沪等大城市的演出,其场次之多一定惊人。还有一个就是周信芳的演出场次也无人可及。

演员条件再好,如果“两天打鱼三天晒网”,能成艺术家吗?现在艺术家的标准实际上已经降低了。要从政策上想办法,凡是列入骨干的,每年至少要演80场。本院团演不了,可以与外省市剧团联系,“下放”演出。难得见到他们的各地观众一定高兴,也会提高外省市剧团的上座率,而骨干演员可以得到锻炼。政府要有政策补贴,表现突出的要有奖励。还要让他们带上自己的琴师、鼓师。现在剧团的琴师、鼓师配备不足,不能分包演出,也没有主演的专职琴师、鼓师,直接影响表演艺术的提高。

总体来说,就是老戏要多演,新戏要少走弯路。进入新世纪的京剧,要想巩固自己的文化地位,必须依靠大量精湛的老戏;要想提升自己的文化地位,必须依靠成功的新戏。要让京剧古典加现代,用两个翅膀飞向未来。对于京剧,我们的文化心态要平和、健全,欣赏趣味既要执着又要拓宽,要支持京剧内部艺术趋向的“和而不同”,“和”则发展,“同”则衰落。要创造一种氛围:消解对峙,强化融通,各美其美,多样繁荣。作为京剧演出主体的演员要大大加强舞台实践,锻造出一代名家来。我想,紧抓这3个环节,京剧状态或许会有明显改善。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