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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歌《交城山》考

2020-12-22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张石山

我喜欢民歌。尤其喜欢原生态民歌。

喜欢那稚朴不文的、又往往是天才灵动的歌词;喜欢那野性原始的、也总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曲调;喜欢那未加雕饰的、无法无天的、原汁原味的吟唱吼喊。

民歌是永远的天籁,是遥远而又清晰的星辰。相对于任何流行歌曲,民歌是民族血脉的一种永恒流淌方式。

民歌,如罡风拂动草叶,天籁自鸣。

著名的山西民歌《交城山》,也是我所喜欢的其中之一首。

交城的那山来交城的喎(读 wai, 相当于“那个”)水,不浇那个交城浇了喎文水。

灰毛驴驴儿上来灰毛驴驴儿下,一辈子也莫啦(没有)见过喎好车马。

交城的大山里莫啦(没有)好茶饭,只有喎莜面栲栳栳还有那山药蛋。

这首《交城山》,歌词基本上未加雕琢,基本保全了原歌词的真纯朴素;曲调基本上未经加工,基本保全了原曲调的悲苦幽婉。

当然,对于城里人、外地人,大家听到的已经不可能是原生态的演唱,而是演员们舞台化的演唱。

搜集民歌,犹如古代的采风。县市文化馆,包括各级文联、音乐家协会的工作者,多年来都做过民歌搜集的工作,可谓卓有成效。

将歌词书之竹帛供人阅读,包括将演唱搬上舞台让人欣赏,让民歌走出山野,堪称功不可没。

《交城山》的走出大山、唱响全国,尤其是这样。

《交城山》,当然是山西民歌。但权威的著述,似乎有一个定论,说这首歌子是“交城民歌”。

对此,可(全的意思)世界仿佛只有我张石山提出了疑义。

《交城山》的曲调是悲苦的。《交城山》的歌词,尤其是控诉的。

爱国爱家乡,是一般人出自天然近乎本能的情怀。再穷苦的地方,也会拼凑出当地的四胜八景;再贫瘠偏远的山乡,也会成为梦中游子的仙境天国。

那么,在《交城山》这首歌子里,却赫然列举了此地的交通不便、饮食粗粝,甚至连溪水河流都不曾眷顾灌沃这个地方。交城的人们怎么了?他们有悖常情常理,为什么要反复悲叹,乃至诅咒自己的家乡呢?

有些民歌搜集者,竟然敢于修改民歌。这就不仅是狂妄,简直近乎犯罪。

还有的,则是缺乏真正的深入。他们并没有和民间歌手打成一片。他们拿不到真正的货色。加上能力问题,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他们的搜集,难免就是不完全的、乃至是断章取义的。

比方宁夏青海一代的花儿,有这样一首:

尕妹子家的大门上,浪三趟;哥哥心儿跳得慌。

先有这样一个歌头。往下,再逐次叙述几次见到妹妹的情景,让人觉得顺理成章,有所来由。

而我们山西河曲保德一代的民歌《眊妹妹》,劈头这样唱道:

“头一回去你家,你呀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两锅盖!”然后往下,叙述二回三回乃至若干回哥哥来眊妹妹的情形,则未免显得突兀。

这首歌的歌头何在?留心寻求一回。原来,歌头是这样的:

人们说我和你,咱们两个好;阿弥陀佛哎呀呀,只有那天知道!这便对头了。这是一个失意的、枉担了名誉的汉子,在表白或者是狡辩。

说到《交城山》,当地人为什么要诅咒自个的家乡呢?原由究竟何在?我怀了这样的疑问有若干年。1977年,我30岁,还没有调到省作协,尚在火车头上烧火的年月,我终于偶然地也是幸运地,听到了《交城山》的歌头!

一个大杂院的邻居,老家是娄烦。他得了儿子,他的奶奶来太原帮他看孩子。院子里,阳光下,银丝满头、皱纹满面的太祖母,晃动着一辆简陋的童车,抚拍着逗哄着她的重孙。正是含饴弄孙的一副感人画面。

那位太祖母,突然轻声吟唱开来:贪财的那老子,糊涂的那娘;把奴家就卖到了喎交城山上!真正是天籁啊!天籁自鸣,此时此际,响起在我的耳边!

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如同听到童年的乡音,当时,我的眼睫不禁湿润了——《交城山》的歌头!我终于找到了你!

交城山绵延800里。东南面,属交城;西南与方山交,正北与娄烦交。交城山,并不是仅仅圈定在交城县境内的一座山。《交城山》,显然也不能简单界定为交城民歌。

这座大山,林密沟深,山势险峻,交通极其不便,自古极为苦寒。毫不夸张地说,多少年前,这儿的山民确实处于全家人合穿一条裤子的生存窘况!

极度贫穷之地,人们也要繁衍生息。比方,弟兄几人,苦斗多年,终于积攒百八十个大洋,下山买得一个穷苦人家闺女回来。这确乎是当年山民们的婚姻生态实际状况。

那个苦命的、缠脚的少女,从此抛家别母,嫁到山上。有的,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过大山!

这是曾有的现实,这是曾经的历史。

只有苦难,只有泪水。只有苦难和泪水培植浇灌出的一阕《交城山》,竟然走出了山外。

如同淙淙溪流,百折千回,流出山外;仿佛山风,吹动林涛,涛声汇入天籁。

这是中国妇女的一曲悲歌;这是历代苦命女子的泪水之河;这是那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的嘶喊!

它是交城民歌,也是方山民歌,同时是娄烦民歌;它是山西民歌,它是中国民歌。

或者,它也是全世界妇女的嘶喊汇聚成的一首属于全人类的民歌!

感谢命运,感谢机缘。感谢那位娄烦的太祖母!

妄改民歌,好比妄改历史。歌词之肉麻,曲调之欢快,令人齿冷,不可卒听。

民间口头传说、包括民歌,与官家墨写的史书,自古以来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民间不死的传说,记录着血写的真实。

“遭秦而全者,以其不独在竹帛也”。

民歌犹如天籁,与天地比寿;民歌仿佛星辰,星河耿耿。

《交城山》如同穿越历史的罡风,从远古飘然而来;

《交城山》是一颗亮丽的星星,它点缀在属于它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