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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郭汉城教我如何写书

2021-12-14 发表|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张林雨

我的学术领路人——导师“澹渍堂”斋主郭汉城精彩地走完了他罕见的105岁的人生旅程,驾鹤西去。作为先生的关门弟子,我内心异常悲伤,细想他数十年来的言传身教、化育之恩,如恒河沙数,当永记心怀。

有关先生的辉煌业绩,已展现在我主编的“‘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郭汉城文集》(10卷本,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以及我撰写的《郭汉城评传》(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版与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两个版本之中,这里不赘述。

在此,我想表述的是:其一,多少年来,先生谆谆教导我,既然从事了戏曲,就要无比热爱戏曲,实打实地搞事业,并要干出个名堂来,决不能浅尝辄止。平时,先生除了经常送我专业书之外,还要我有钱就买书,天天要读书报杂志,了解学术前沿的东西。要牢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道理,自己勉之,以不断地提升自身的人品与文品。

记得在我写《赵梅生画传》时,他让最小的儿子小海送我一套他珍藏多年的十分珍贵的线装书《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函装八册,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出版500套)。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该书奇缺,市面上很难买到了,一定要精读。它是我们学艺的教科书,读后对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颇有好处。”我认真照办了。

再者,有空就看戏,肚里要装满戏,且经常评论戏。要走进剧团,不要走马观花,要下马观花,跟随剧团,了解剧团,甚至亲自参加实践,尽量做到对剧团的方方面面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滴水不漏。

先生是如何指导我写出20余部学术专著并公开出版发行的?我写的每一部书,都凝结着先生的心血。他或者为著作写序,或者题写书名,或者给我润饰加工,如中华书局出版的《北路梆子的一座丰碑——李万林与万林腔》(与张志永合著);或者撰写评论文章,如在《文艺报》发表的《评〈山西戏剧图史〉》;或者题写戏谚,如在《塞外戏曲源流及中北路梆子史》(与张志永合著)中,因他曾任察哈尔省文化局副局长兼察哈尔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任,对该地域的文化十分了解,一看书名,马上提笔书写了题词“东口到西口,喇嘛庙到包头,老醯儿梆子遍地走”,为书增色添彩。我写的好些书获得国家级、省部级大奖,这与先生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倾心指导、鼓励鞭策是分不开的。

30多年前,在我写《山西戏剧图史》的时候,先生告诉我,先搞调查研究,获得文献。他说:“所谓文,是文字材料,这得跑省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去查阅。献,则指众人的口碑,这就得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去搞田野调查。”于是,我走遍了山西108个县的山山水水及东西两口、陕北、京、津、沪等地的山西地方戏曲的流播地区。

在此过程中,我贯彻了先生所提倡的“六多六勤”的精神,即多跑、多看、多问、多听、多想、多说,并辅以口勤(指访问,问谁?问四老——老班主、老艺人、老票友、老戏迷)、眼勤(眼观六路)、腿勤(跑)、笔勤(笔记)、脑勤(联想,发现问题,寻找办法)、耳勤(耳听八方),从而获得了许多有关山西戏曲的图文和口碑史料。

材料跑回来后,进行科研,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最后进入专心写作状态,直至脱稿。结果,本书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了上中下三卷,荣获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艺术类图书奖。尝到了这个甜头后,我就一直沿用先生教的这种方法,写出了《晋昆考》等大量作品。

难能可贵的是,在先生仙逝前的本年9月,先生105岁寿诞之际,我赴京一方面给他祝贺高寿,一方面按照“先例”,呈上我已完成的《郭兰英画传》第二稿的模拟本和已写出的《山西戏剧通史》多卷本的一卷模拟本。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听不太清话语,双目基本失明了。但他很高兴,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两部书的命运。对前者,待出第三次模拟本,再请郭兰英本人过目后,即可正式出版;对后者,他以缓慢的语调,坐在沙发上用右手搂着我的腰说了下面一段肺腑之言:

“山西是戏剧大省,是中国戏曲的发祥地之一。山西地上地下的戏剧文物是中国之冠,光演出场所(戏台)就有8888座,剧种达50余个之多,居全国之首。新时期以来,又出了那么多获得中宣部的‘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的文华奖、中国剧协的梅花奖和上海白玉兰奖的演员,‘小梅花荟萃’又在全国名列前茅,薪火相传,后继有人。我们早已出版了《中国戏曲通史》,然而山西迄今未有一部《山西戏剧通史》,委实令人遗憾!有鉴于此,你一定要下大力气,把这部大书全部撰写出来。

“多年来,你很听话,已经调查积累到80多本有关山西的第一手戏曲资料。这些珍贵史料被你这个有心人抢救下来,没有被作古的前辈艺人们带走,这是首功一件。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杨荫浏同志说,一条资料的发现,价值绝不低于一篇专论。你有如此雄厚的资料,该有多么大的价值啊!所以我说,你已具备了写好该书的基础。

“我们常说,作家要深入生活,所指的是什么?你踏破铁鞋到处跑材料就是深入生活,它要占到你写一部书70%的时间。在此基础上,再经过深思熟虑、细致科研,写出来的作品一定会高于生活。这是我们实践证明了的可操作性经验,今后要继续使用。”

最后,先生很关切地对我说:“人体内80%是水,你每天一定要多喝茶水,白开水一般人不想喝。平常要注意生活的规律性。你年纪也不小了,如果身体出了问题,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已耳聋,听不清了,今后有什么事让小苏(姑娘)接电话好了。”

这就是先生给我一对一上的最后一课。我感恩先生的关心!他在病中还一心一意地关心戏曲事业、关怀我本人,令我没齿难忘!

不仅如此,下面还有先生对弟子的遗训。当时,我与先生难舍难分、依依惜别。我回太原后,先生在送给我一本刚到的由先生题写书名的《中国婺剧音乐》扉页上,让我师妹代笔盖章,写下了如下的遗言:

林雨、志永:

此书刚到,供你们阅读。

前几天见到你们写的《山西戏剧通史》一卷百多万字的模拟本,我很欣慰。望你们继续以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史观,紧抓一个“变”字,秉笔直书,高质量地完成这一多卷本的填补空白的信史巨著。因我无视力,只好由你师妹代笔。

郭汉城  

2021年9月

请先生放心,我将信守诺言,焚膏继晷,完成先生的遗愿,并继续学习先生的崇高精神,即我在《郭汉城文集·编者的话》中所言: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继承发展的革新创作精神,全心全意的热爱精神,对伟大理想的追求精神!也做到一生为戏曲事业而献身,以让先生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