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春节档影片《满江红》中令人记忆深刻的艺术元素，除了悬疑喜剧杂糅的剧本类型和演员亦正亦邪的表演风格之外，恐怕就是剧中“大尺度”、高分贝、快节奏出现的戏曲配乐了。这些颇具镶嵌质感的戏曲音乐片段，不仅以一种特有的力量推动着电影情节一步一步走向深入，而且扎稳了整部电影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色，有效烘托出悲剧喜演、悲欣交集的叙事策略与情绪走向。

戏曲音乐元素的戏剧性介入

对于《满江红》这样一个饱含民族情感认同的旧题材，导演张艺谋选择以历史小人物的视角，运用悬疑与喜剧等元素将这段沉重而屈辱的历史调和成更加适合年轻观众的电影类型，其中反转再反转的剧情安排和复杂幽微的人性设计，吊足了熟悉剧本杀与密室逃脱等游戏的新生代们的胃口。故事从秦桧府内一个金国使者被刺、一封密信丢失开始，以寻找行刺者和丢失的密信为故事主线，将油滑的张大、耿直的孙均、阴险的何立、愚笨的武义淳、重情重义的瑶琴一步一步拖入故事线中，完成了从“寻信”到“锄奸”再到“民族气节与家国精神弘扬”的升华。在电影厚重的精神内核与拼贴杂糅的表达形式之间，跳脱感十足的戏曲音乐配乐无疑成为这部电影重要的精神符号。

电影中戏曲音乐元素的运用主要是在剧情的多处转场环节。高墙大院之内，一个时辰为限，险象迭生的寻信过程，每一个线索终止之后，伴随着人物位置的迅速移动和场景的快速改变，随即进入戏剧性的转场环节。此时戏曲音乐的进入完全是闯入式的，既没有由弱渐强、由远及近的声音铺垫，就连结束也是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形成了一种跳脱的、不协调的，甚至是带有压迫感的音响效果。音乐携带着浓郁的地方戏曲风格，演唱声音粗犷豪放，伴奏乐器音色尖锐，具有很高的民间音乐辨识性。同时又将摇滚音乐的元素糅合进来，将原本乡土气息浓重的戏曲音乐调合成带有强烈律动感和“耍宝意味”的音乐风格。几个音乐段落似曾相识却又出奇精妙，抓牢观众的情绪之后，引领观众跟随导演的大量俯拍与奔跑镜头，转场至下一个戏剧场景，投入新一轮的戏剧冲突之中。

戏曲音乐元素的解构与重构

2022年5月，洛阳豫剧院首席板胡琴师李洪超接到洛阳本土摇滚乐队斑马森林主唱樊玟璐的电话，说著名音乐人韩红听到了2010年他们合作的豫剧摇滚版《朝阳沟》，曲风与她参与的一部电影所需要的配乐风格十分吻合。之后，李洪超与斑马森林乐队凭着感觉合作录了三五个小样，发给了韩红团队。直到后来接到署名张艺谋导演回信，才知道是电影《满江红》。配乐小样得到了导演的肯定和认可：音乐的思路是对的，希望能多找几部戏，戏词不一定要完整，重要的是为电影烘托和营造气氛。最终导演在每段大约2分钟的10首作品小样中挑选出几个片段，以每段大约30秒的时长用于电影《满江红》中。

今年35岁的李洪超出生于梨园世家，剧团演出工作之余，他一直坚持在豫剧音乐的创新道路上不断探索。斑马森林乐队早在2010年便与李洪超合作录制了《孙子兵法》专辑，其《朝阳沟》《三十六计》等几首单曲中穿插运用了豫剧音乐，成为进入《满江红》选曲的契机。对于剧中音乐片段的选择，主要有《穆桂英挂帅》《五世请缨》《包公探阴山》《下陈州》《包公辞朝》等经典豫剧唱段。之所以用这些选段，李洪超认为这些唱段的戏词都是宋代的故事，《满江红》是发生在宋代的历史，与这些人物形象有历史对应和联系。

戏曲音乐进入电影，必然要为适应电影的叙事和影像作出调整，以一种更加电影化的音响状态植入到影片的整体呈现中。《满江红》中来源于豫剧音乐的电影配乐同样经过了解构、提炼、变形，直至重构的过程。对于摇滚音乐而言，风格节奏是相对受到限制的，而戏曲音乐则具有比较大的扩展性和伸缩性。在上述戏曲唱段的风格处理中，改编最多的部分是传统豫剧曲调的节奏型。主创加快了乐曲的节奏，着力营造出一种奔忙疾走的音响效果，同时在和声编配和音色融合上做了大胆尝试和实验，最终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其中一段唱词：“下陈州我铡了四国舅，回朝来又铡陈驸马。王强贼小小一司马，欺君罔上把忠良压。说着恼带着怒，阵阵怒火往上发……”源自《下陈州》《包公辞朝》等传统豫剧，讲的是北宋庆历年间，陈州一带连续遭受灾害，庄稼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四国舅到陈州放粮，横行霸道，抬价缩斗，米粒掺沙，无故打死灾民张老汉，张老汉之女进京告状，包拯严惩贪官，大快人心的故事。严惩奸佞、歌颂忠良的戏曲题材与电影的整体立意吻合。此段唱腔由河南省曲剧团演员张晓英演唱，她不仅熟悉豫剧、曲剧、越调等多个剧种唱腔，而且是难得的女子净角演员。女生相对明亮的声线和净行粗犷刚直的发声方法糅合在一起，在摇滚风格的介入下，于杀气腾腾、一路带风的气势中增添出几分谐谑的韵味，恰恰与影片亦庄亦谐的风格相得益彰。同样效果的还有《穆桂英挂帅》唱段，剧情表现的是舞姬瑶琴刺杀秦桧的情节，同为女中豪杰，以穆桂英暗喻瑶琴的英雄气概。再有豫剧《十保官》《铡美案》选段分别与面见宰相、审讯逼供等电影情节相互呼应，不得不感慨导演与作曲团队的细致用心。

戏曲音乐元素与跨界创作

随着《满江红》的热映，豫剧摇滚风也在一夜之间红遍网络，掀起了对戏曲元素与跨界创作的社会话题。电影《满江红》弘扬了豫剧音乐，也让打破传统戏曲音乐边界、尝试跨界创作的思路获得了认可，这是李洪超和斑马森林乐队引以为豪的成就。其实近年来不止电影创作中频频出现戏曲元素，像电影《人生大事》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穿着戏服举办葬礼的场面，网络上同样有借鉴戏曲元素的作品跨界“出圈”，比如最近涌现的京剧民谣《武家坡2021》及其淮剧、沪剧版本。

无论是电影银幕还是网络平台，当下戏曲元素已然成为创作者格外重视和乐于挖掘的素材源泉，这无疑显示出戏曲艺术正在以一种中国传统文化符号语言的价值和意义参与到当下多元社会文化生态的建构中。而传统的戏曲艺术也借此突破了原有的观众群体和传播途径，获得了更多与现代艺术结合发展的空间，并显示出传统文化所携带的超常的包容性与巨大的文化生产力。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