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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民歌之美

2014-08-30 发表|来源:太原日报|作者:陈驰

著名作曲家赵季平为给电视剧《乔家大院》谱写歌曲,曾三下山西采风,从晋南走到晋中,然后从晋中转到晋西北。不是蜻蜓点水,而是深度体验,不仅接触、搜集到大量乡间俚曲,还倾听到了原汁原味的山西民歌。在河曲乡村,看民间艺人演出,道具只有一支三弦、一把晋胡,一个老汉在独自吟唱。初时不以为意,结果出乎意料,一曲尚未终了,他已被感动得浑身颤抖,潸然泪下……毫无疑问,是山西民歌内在的美学意蕴和民间艺人的那种忘我、投入,那种对生活热烈、朴素而又悠远、怆然的挚爱,以及音乐旋律深入骨髓的艺术感染力深深打动了他。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不同的生活、生产方式造就了不同的艺术表现风格:河曲、保德、偏关一带的晋西北民歌,特点是音调高亢,音行跳跃性大,颇有塞上高原所特有的那种悠远雄浑和淡淡的忧郁沧桑之感,且抒情憨直、热辣,朴素明快之中又洋溢着诙谐、缠绵之美。而左权民歌则自成脉系、独树一帜,它的格调不同于山西任何地区的民歌,大都显得比较轻盈、柔媚、抒情,充满欢愉。左权民歌有不少“三拍子”情歌,这是其他县区民歌中所没有的。祁县、太谷民歌,包括寿阳、太原民歌,由于这一带地处中心,交通发达,环境优越,经济文化繁荣,再加上近代社会商贾流行,所以这儿的民歌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更接近戏曲,更为成熟、灵活、自由、富于变化。晋东南壶关、晋城、阳城、沁水一带的民歌,则调式古朴,细腻温软,乡土气息极为浓郁。丰富多彩的艺术形式、鲜明迥异的演唱特色与山西人民对这一方水土的思想文化认同相融合,从而构成了山西民歌热烈质朴而又雄浑怆然、忧深思远的美学意蕴,这样的美学意蕴一以贯之,成为山西民歌感人至深、生命之树长青的艺术魂魄。

山西民歌是热烈质朴的。生活的艰辛,生存的严酷,并不能泯灭人们心中对美好情感、幸福彼岸的神往与憧憬,传统文化中乐观豁达的基因,同样在山西民歌里得到了进一步的传承和弘扬。

十月的沙蓬无根的草,没女人的日子实难熬,长长的豆面软软的糕,这顿饭不知吃甚好——(宁武民歌《回头那一笑》)。或许,单身的日子使他感受到了一丝孤寂与无奈,艰辛的劳作也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但多彩的生活、穷哥儿们的情谊、山野的蓝天、白云、阳光、绿色仍给予了他生存的热情,令他振作。果然,在万山丛中,沟壑遍野里,他看到了希望,遇见了精灵,触到了那最为勾人的一瞬……回头一笑百媚生!那一笑,有如牡丹花儿开,十五月儿高,精灵俊又俏,无价宝中宝。一腔山曲儿吼出,所有的烦恼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唯有赶紧去把媒人找,将自己想娶她的信儿捎。随着旋律在山野间的跌宕起伏,一种炽热乐观而又质朴真诚的情感荡然而出。河曲民歌《想亲亲》、左权民歌《亲圪蛋下河洗衣裳》《桃花红杏花白》《打酸枣》,以及吕梁民歌《闹五更》、阳高民歌《坐花轿》所表达的都是对生活充满美好向往的质朴情感。

昏昏沉沉一梦间,梦见媒婆子到门前,她来给我提亲事,找下一个好夫男……梦儿梦得正香甜,鸡叫一声化云烟,叫声老天多保佑,明晚让我把梦完——(襄汾民歌《梦》)。虽然只是一个梦,却把少女憧憬渴望、热烈浪漫的情愫展现得淋漓尽致。再辅以旋律形态、调式调性的使用,四五度跳进的频繁出现,营造出一种淡淡的惆怅、饱含着深情,同时又荡荡悠悠、似喜似嗔的氛围,显示出浓郁的晋南风格,唱来令人沉醉。

山西民歌是雄浑怆然的。歌言志,诗咏言——这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也是一个伦理美学的范畴,是一种关于文学功能的主张,一个关乎艺术史的命题。其核心意义是:通过读诵、咏唱、奏曲、定律这四者的关系,来说明音乐文学事物在发生学上的关系。艺术源于生活,是创作者对生活认识和思想情感的别一种表达。山西民歌的发展同样也脱离不了这样的规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以反映农民苦难生活和对自己悲惨命运不满与反抗的作品,在山西民歌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山西境内大多为十年九旱的贫瘠山区,自然、劳动条件很差,加之常年战乱对生产力的破坏,底层百姓的生活极为困苦。他们在艰难的条件下,披星戴月,终年辛勤劳动,有的甚至远离亲人去关外谋生。河曲民歌《走西口》就是表现一对新婚夫妇,为生活所迫,丈夫决定到口外去谋生时,妻子依依惜别的动人场景: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从晋西北去内蒙古,必经固城的西口,“走西口”由此得名。沿着这条路,一百多年来,曾有无数穷苦人怀揣梦想,背井离乡奔赴草原大漠,一去不回。漫漫西口路,就是这样一条用无数血泪和白骨铺就的路,其中的凶险和苦难可想而知。但他们义无反顾,缘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改变命运的理想已经化作生命的信念,纵有千难万险,也要拼命一搏。这才有了所谓“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民谚。谁能想到,那个擦一把泪水便匆匆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城市,或一个宏伟文明的缔造者!一曲《走西口》除了艺术上的闪光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同时折射出当年声震寰宇的晋商创业过程中,西口之路所产生的真实生活场景,由民间艺人将其巧妙地浓缩在新婚夫妇的离情别绪里,体现的是农耕、游牧文化的融合;汉、蒙两族人民在长期的共同生活、生产中所结成的深厚情感和真挚的友谊。有了这样的历史背景,《走西口》便不仅仅是深情的,缠绵悱恻的,更是深刻的。既有悲怆的基调又有雄浑的气势与辽远博大的情怀,当之无愧地成为山西民歌中的代表作。

山西民歌又是忧深思远的。生命意识的最初萌发,有着自然环境、时代背景、文化传统三方面的原因,它的萌发与之后的魏晋时代遥相呼应,开启了中国文学最初的生命意识传统。历代研究诗经的学者无不对《唐风》的“忧深思远”有着深切体会,特别是体现在《蟋蟀》《山有枢》《鸨羽》《采苓》等诗作中的忧患意识和对时光珍惜的劝诫,使得《唐风》在整部《诗经》中具有了深刻的哲学思考和先声启蒙的价值,对后世的文脉延续,影响巨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纵观三晋文化发展的起承转合,说“诗经先声,启蒙弦歌”毫不为过。而“勤俭质朴,忧深思远”的文化品格,在后世的山西民歌发展中也得到了全面继承和发扬光大。

如左权民歌《樱桃好吃树难栽》,就是用朴实生动的语言,唱出了一个普遍而又深刻的哲理:要想得到幸福,就要不畏艰难,勇于担当,甘于付出。貌似情歌,内里却隐含了另一重值得品咂琢磨的滋味,托物言志,将唱点定格于一个“难”字上。何难?缘分难,寻觅难,辨识难,人生抉择难——堪称意味深长。旋律上,虽属山西晋中一带常见的徵调式,却突破了一般以属音支持主音的做法,代之以下中音辅佐主音,并大胆使用六声音阶递进,从而增强了旋律的明亮度,在略带伤感、娓娓道来的倾诉中,使人感受到其所蕴藏的忧患之心和希望之光。

民歌之美在于:它所展示的正是可以使人直接感触到的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聚、积淀下来,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如是,民歌便不仅仅是民歌,更是一部集地理、民俗、文学、历史、语言之大成的人类史书。山西民歌就具备了这样的美学价值。发展至今,虽然也有过兴衰更迭,但其热烈质朴、雄浑怆然、忧深思远的美学意蕴始终不变。通过传唱,体现和折射当地人民群众的精神风貌,成为千百年来山西人民传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的一种民间艺术表现形式,既是三晋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传统文化“魂”的一种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