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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还是不说…… ——现代秦腔《张富清1948》创作谈

2020-09-16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刘恩平
现代秦腔《张富清1948》剧照

以张富清为原型的主题创作,在北京、湖北、陕西等地,包括话剧、歌剧、戏曲等多种艺术形式的多部舞台艺术作品已经或即将问世,想找到更独特的观照角度和表达方式是颇具难度的。

张富清的生命轨迹大体包括3个30年:前30年是在动乱和战争中度过的,中间30年是从部队转业后的工作生涯,此后30年就是退休生活。大多数作品着眼或着重于1955年张富清转业后,在湖北来凤县与当地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先进事迹,故事情节以山乡扶贫、团结少数民族为主,创作素材比较丰富,还健在的当事人也不少。我们另辟蹊径,表现张富清在解放战争年代的人生经历,既是为规避重复,同时也考虑到,他的革命道路的起点是在陕西渭南地区,没有这个起点,就没有他后来60多年的“沉默” 。创作的困难在于,他大部分的浴血奋战都在1948年,这段史料非常缺乏,否则他的英雄事迹也不会被掩盖多年。

由于资料不足,就需要以不违背基本史实、事实为前提,进行必要的艺术虚构,首先要找到逻辑,包括历史逻辑和心理逻辑。在心理逻辑的探寻上,张富清有一句话最让我感动,他说,“我一想起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有几多都不在了,有几多都没留下名字,有几多都记不清什么样子了。比起他们,我现在吃的、住的、过的都很好,我有什么资格去摆自己?我有什么功劳啊” 。他说到这里就哭了,这些质朴的话,也让我流泪了。创作者只有在人物身上、事件当中找到触动自己的地方,才有可能触动别人。

沉默与倾诉

张富清参军时24岁,我到他战斗过的地方采风,了解到当时的战士最小的只有12岁,有的战士十七八岁就当了连长。过去的苦难、风云,在他脑海中化成了什么样的记忆?他年纪越来越大,离开了部队,走进了和平年代,那些停留在青春里、没有留下名字的战友,是他心里永远蹚不过去的一条河。他们战斗的地点是在洛河两岸,随着时光的流逝,河里的浪花总在他的心里泛起涟漪,而这些浪花都没有名字。所以剧中的这些青春战士的艺术形象,我也没有给他们取个“像样”点的名字,比如大牛、二喜子、三合一、叶子。我以为,从战争中活下来的张富清之所以沉默,是因为这些生命越是无名,越是留下烙痕。他的沉默背后的忧伤和孤独,是旁人无法理解的。这种无以言说的声音,已经超越了战火在他身上留下的烙痕,超越了已经镀上时光锈色的军功章在他心中的分量,那些青春生命虽然陨落了,但在岁月磨洗中却愈见清晰。

为了表现外部时空和心理时空的反差,我设计了这样的叙事“临界点” ——张富清到了高龄之年,遭逢左腿因病截肢,这是一个现实,也是一种象征。为什么迟迟不去动手术?他在战争年代没有倒下,在和平年代却面临着“倒下”的危险,这种“倒下” ,意味着一份尚未揭开的记忆可能随之消失。在战争年代、和平年代的“站立”与“倒下” ,因为人物的不同境遇而具有不同的张力,从而形成了一种转喻。我认为这是张富清与其他英模、先进人物的区别,我们必须为澄明这一区别,找到一种叙述方式。

一个人打破数十年的沉默,需要足够的契机。张富清说出他的故事的契机包括内外两个层次。外部契机是, 2019年,国家成立了退役军人事务部,地方上相应地需要落实相关工作,他意识到,把故事讲出来,可以让那些无名者在世人心中留下痕迹。内部契机是截肢手术触发的紧迫感—— “我沉默,我不在乎一己功名,但是如果就此‘倒下’ ,我心里那些无名的记忆还有谁知道呢? ”

现实中,张富清的截肢和他说出他的故事,在时间上是有几年的距离的,但是我在创作中故意“模糊”了这个时间差,创作者在艺术所需的深度真实和情节逻辑下对素材进行裁剪,有时候是必须的。观众设身处地,可以想象,经历了创伤,心里有故事,想说,又不能说,是因为他面临两个困境——向谁倾诉?为什么倾诉?外部和内部两个契机,对这两个困境给予了回答,于是他揭开了过去,同时也揭开了伤疤。他告诉了世人,并且在内心自我确认——我还是当年那个老兵。所以,沉默和倾诉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指向的都是张富清心中永远的对老兵身份的认同,是向生命尊严本真的致敬。最终,张富清完成所有的回忆,放下心来,去做手术了。他的犹豫,不是畏惧死,而是希望那段记忆永在。

悬疑与蒙太奇

为了把这种复杂的心理境遇呈现在舞台上,我设计了让张富清和儿子、妻子在“当下”时空进行“对话” ,这种对话不是解说员式的讲述,也不是为了串联回忆的“主持词” 。我打了个比方,说这是“三江汇流” 。张富清、儿子、妻子,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河,直到盛放军功章的旧箱子打开,三江汇流了。

想想看,这一家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剧中,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多么艰难。妻子只是结婚前后知道张富清当过兵,但她不识字,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把军功章当彩礼送给了她,不仅仅是因为没有钱。儿子在来凤出生,张富清在当地历任几处平凡公职,从没给孩子提供过任何“方便” ,父子的交流总是“擦身而过” 。在剧中表现为,张富清平时耳背,却总是对儿子说“叫唤啥,我听得清” ,他沉浸在自身的回忆和想法里,虽然与儿子同处一个时空,他们的对话却有着平行、交错、交叠等许多复杂的关系层次。而妻子因为一句“我信他” ,一直阻止着孩子的“探秘”举动。这样一看,张富清的战火故事,妻子只知道三分,有七分不知道;儿子只知道一分,有九分不知道;这一家人的生活有多么艰难,他们的对话有多么艰难。

塑造这样的人物,不能只去表现悲壮、豪放,不断地“调大音量” ,而是要深入内心。所以,箱子的打开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3个人都打开了心结。如果只写, 2019年,来凤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下发通知,儿子说,“爹,我知道你当过兵,你把材料交了吧” 。爹犹豫了一下就交了。到事务局一看—— “了不得了” ,这就不是戏了。

最后,箱子是如何“打开”的?我构想了3个时空形态的蒙太奇——1955年的空间,张富清在来凤新婚,家里一贫如洗,他给妻子看军功章; 2019年的空间,老爷子出院了,坐在轮椅上,回想起那个新婚之夜; 2019年的空间,父亲终于同意了,儿子打开了箱子,辨识着那些荣誉,准备交给退役军人事务局登记。3个时空汇流——妻子看到了丈夫的一生,儿子读懂了父亲的沉默,张富清放下、回归,在精神上“站立”着,“我是永远的老兵,虽然那些年轻的战士牺牲了,他们没有名字,但是我活着,担负着他们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所有的寂寞与渴求” 。

整部戏以“箱子”为线索,悬疑的贯穿、套层的结构,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而是符合诗化的心理剧的需要,是为了揭示人物内心像黄土高原一般一层一层的褶皱。舞台上的悬疑感,和人物内心的摆荡,随着每一幕戏的进行,仿佛箱子打开一点,就露出一点光,当箱子彻底打开,就是他内心的归处——很多往事浮现,有他不能忘记的,也有他想象的,这时舞台上出现的片段组合,好像影视剧中的蒙太奇镜头。

其实舞台这个匣子,也像剧中张富清那只到最后才打开的箱子。它是神秘的,每个观众面对舞台,是戴着“滤镜”的,这个滤镜预装着他们在当代生活中体验的情感、获得的认知以及价值判断等等。舞台的讲述成功与否,在于能否找到让过去的人、今天的人实现对话的空间,以及能否找到一个跨越时空的共通“母题” ,如果没有找到,仅仅复述历史事实,是很难让观众感动的。

“命题作文”很难写,只做一般表现,就容易写成“劳模报告剧” ——不顾家庭,不顾孩子,只晓得工作。事实也许是这样的,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就要问为什么,这么做的背后,潜流和动机是什么?从“人”出发,也可以写好。从张富清出发——这是一个生者在死者的注视下一辈子的自我拷问。他90多岁回忆起20多岁,那是一群青春的战士,在夜空下望着北斗七星,他们正像星星一样闪耀着,战争就打响了。这种记忆和想象宁静、喜悦,而枪林弹雨每每猝不及防。生活中一个心灵丰富的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心念电闪之际,有多少这样的“蒙太奇”悄然发生?又比如,戏里虚构了“大枣” ——一匹战马,新中国成立前夕,它倒在翻越祁连山的风雪中,老人在当下的“站立” ,与战马的“倒下”浮现、交汇,遥相映照。再比如,张富清在来凤,跳下百米深坑去找水,他奋不顾身是为什么?当初多少年轻战士从永丰城楼上跳下去、牺牲了,在这跨越时空的纵身一跳中形成心理蒙太奇,实现了张富清和那些逝去的生命不曾抹灭的一体同构。

“冷秦腔”与诗意

在以往的北方戏曲剧种里,像《张富清1948》这样的艺术表现方式是不多的。秦腔在人们的印象里往往是“吼”出来的,但张富清的故事在调性上是“含”着的,因为人物本身是沉默的。就此,我们希望在这部作品里,对古老秦腔的美学气质赋予一次重塑的可能。是的,我们力求创作一台“冷秦腔” ,它是克制的,我以为,这种克制胜过喧闹、胜过嚎啕。

我也不把它叫做“秦腔现代戏” ,而定位于“现代秦腔” 。因为正如我们所见,大量所谓“现代戏” ,题材是现代的,其思想价值并不一定现代。价值现代、美学现代的作品才是现代艺术。价值、美学不现代的作品“显症”之一,是在人物塑造、故事讲述上只有一个人是主演,其他人都是“龙套” 。在我们的创作中,张富清诚然是主要人物,同时,舞台上出现的所有人物都必须各具性格、生动丰满。今天,观众欣赏所需的信息量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戏曲是在长期农耕文明中生长壮大的艺术形式和传统瑰宝,而在科技全球化、文明自信化的话语时代,观众日常接受的影视、互联网信息既是过量的,也是分拣的,年轻观众欣赏一些舞台艺术时就会质疑,为什么主角都那么高大上,配角却不配拥有“姓名” ?我们希望观众感受到,舞台上每个无名者的生命都有分量,这是支撑着张富清那么多年沉默的分量。所以在我们的作品中,每个演员都很“起劲儿” ,他的戏份也许不多,但他不是为了给别人“配戏”而存在的,在他的规定情境内,他也是一个鲜活的主角。这种“去一元化”的自由“开放” ,就是一种现代意识。

我们创作这台剧目,试图对戏曲、对现代戏以及对英模这类题材进行一点探索。传统戏曲在当代需要吸纳新的元素。戏曲最有特色的是方言、声腔,在这方面保留独特的识别度,而在思想深度、视听维度、表演气度上必须进一步拓宽、拓新。过去,比如元杂剧里,四折一楔子,要么生唱,要么旦唱,一个人唱到底,其他人靠边站。现代人并不满足于此,因为思维方式不同了。一种声音、单一信息的文化时代过去了,如今是多元的、复调的、众声竞奏的时代。如果演员们穿上现代服装,却仍然只是一人发声,其他人只是附和,实则与现代无关。现代不仅是时间意义上的,更是现代价值的沉淀,是以(现代)人为本,这是在传统戏曲这片耕地上必须拓荒的努力方向所在。

创作者必须给予观众足够有品质的信息量,但同时要提纯、留白。无比重要的是,以戏曲讲述英模故事,诗的气质感绝不能丢。把新闻报道、事迹报告变成七字句、十字句,哪怕合辙押韵,也未必是诗,关键在于创作中要找到为灰尘所掩盖的清澈质朴,创作者要拨云见日,让观众看到诗意所在。

(作者系现代秦腔《张富清1948》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