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戏
2018-12-21 发表|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张达明
每年一进入腊月,父亲就开始忙活起来,要召集村子里喜爱热闹的人排演戏目了。他既要找剧本,配乐队,还要根据剧本中的人物来遴选演员,凡是稍微能上台吼上两句戏文的村民都是演员。虽然演一天的戏可以按半天的劳动力算工分,但村人们最看重的是上舞台是为全家人挣脸面,所以,在我们这个不上千人的村子里,找演员不是什么难事。父亲是导演,又兼着司鼓的任务,其实,他的胡琴拉得也是极好的,但司鼓的角色是整个戏剧的领头者,就非他莫属了。
排练
那年,父亲和几个爱热闹的老伙计商量好,决定排演一部当时正叫红的革命现代戏剧《红嫂》。故事虽感人,没有剧本也是白搭,这可难住了大家。父亲忽然想到了邻村永乐屯一个叫冼灵阁的人,他在本县眉户剧团当导演。父亲去找他,他家里人说,县剧团正在汾西县演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汾西县离我们村有二百华里,父亲为了省钱,徒步上路了,路上走了三天,才到了汾西县城。在当地一位好心人的指点下,父亲在一个小山村找到了冼灵阁。父亲拿到了剧本,只在那地方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在冼导演的资助下,父亲坐车返回了家。接着,就筹划起了排戏事宜。
排戏地点就在我家隔壁学校的舞台,天气太冷,每个人来的时候都从家里带来一小捆棉花柴,燃起一堆火,一边烤火一边排戏。各种乐器声和因为戏中某个场景设计而意见不同的争论声不时传出来,夜深时经常吵得人难以入睡。父亲每晚都是凌晨一两点才回家来。家里没什么好吃的食物,母亲早早就在炉子上为父亲烤好了两个焦黄焦黄的玉米面窝窝头。父亲吃着窝窝头,就着咸菜,边吃边给母亲讲排戏中的趣闻,父亲乐,母亲也跟着乐。
农历年快到了,戏也排练得差不多了。父亲他们决定先给乡亲们预演一下,让大家验收,提提意见。
乡亲们听到消息,奔走相告,太阳还没落山,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但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们已坐在台下等着戏开演。演员们三三两两来到后台,先要出台的主要演员在精心地化妆,不会化妆的就请会化妆的人帮自己,还不时说着哪儿的颜色应该浅些或再深些,并不时地温习着戏词。有几个小孩跑到后台,好奇地看着演员们化妆。这时就有剧组的人走过来,在小家伙们的脑袋上轻轻拍打,用我们当地的粗话驱赶他们:“爬远点,爬到台子底下去,戏一会儿就开演了。”孩子们哗地跑开了,又有几个大人来到后台,对着正在化妆的演员们指手划脚。正忙着化妆的人会用粗话骂一句,这边也回一句,在一来一往的嬉闹中,天也黑了,台子下面的乡亲们也来得差不多了。
开场锣鼓急促地敲起来,一遍敲过,再敲两遍,这是唱戏的规矩,不能乱了章法。第二遍锣鼓敲过,台下面就有人不耐烦了,大声叫喊:“敲个球味哩,唱个熊戏,穷讲究啥?快开演嘛。”
叫唤归叫唤,三遍开场锣鼓是非要敲完不可的。
一切准备停当,大幕徐徐拉开。第一个出场的是戏情里面的村支书,扮演村支书的演员也是我们村在任的支书张安稳。按剧情要求,国民党军要来进犯,他要指挥乡亲们暂时撤退到山里去。张安稳的亮相还可以,就是唱得走声走调。我们那儿一般唱的不是眉户剧调就是蒲剧调,但本剧唱的是眉户调。他唱道:“毛主席思想放光辉,革命的人民记在心,蒋匪军他要来进犯,我们让他们全完蛋。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主动寻找战机打击敌人。”他前两句唱的是眉户调,后几句不知不觉拐唱到蒲剧的腔调上去了,弄得整个乐队也跟着他不知所措。台下观众哇哇大笑,喊道:“你唱的是四不像吗?羞你先人哩。”张安稳听到有人骂他,也不恼,立即停止了动作和唱腔,弯腰问下面起哄的人:“有本事你也上台来一段嘛。”台下又是一阵大笑。
戏重新开始,张安稳还是老样子,他也不管观众什么反应,只顾按他的戏路唱下去。他指挥若定地帮助乡亲安全撤进大山,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后台,完成了他第一场戏的使命。
扮演红嫂的演员叫张淑梅,她不仅扮相漂亮,而且唱起来字正腔圆,博得观众阵阵喝彩。扮演还乡团团长的叫刘家驹,他把角色的奸诈狡猾又好色的神态表演得恰到好处。他们两个相得益彰,不时把剧情推到高潮,观众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台下连续出现叫好声。
按照剧情要求,还乡团长怀疑红嫂和丈夫隐藏了解放军伤员,要把红嫂和她的丈夫吴二带走审查,听到“带走”命令,扮演匪兵的周生昌从后台左角走上来,边走边高声喊:“快上,从腰里掏出手枪,用枪指着红嫂和吴二,脸上要有凶恶的表情,把他们推下场去。”正在表演的人和乐队都蒙了,他的戏词里并没有这几句,特别是等着戏往下进行的演员更是茫然,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这么几句不着边际的词,大家面面相觑,眼看就要冷场。“还乡团长”刘家驹忽然明白了,周生昌是把剧本中用来提醒演员动作的括号中的话当作台词给念了出来。他差点就要笑出声了,但马上强憋住了,因为他又发现,周生昌口里虽然念着“从腰里掏出手枪”的词,上场却忘了拿枪。
周生昌从没上过戏台,这下更怯场了,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刘家驹演戏的经验较丰富,他急中生智,竟现编出如此戏词:“他妈的,上次共军缴了你的枪,你还没有去军需处再领吗?像你这熊样,下次打起仗来让你第一个上去。这次饶了你,给,先用老子的枪,回头别忘了还我。”说着,摘下自己的枪交给了周生昌。周生昌赶紧接过他递过来的手枪,也忘了说他在整个戏里只有一个字的台词:“走”,就急匆匆把红嫂和吴二押下去了。
整个做假过程,观众并不知晓,仍全神贯注看着他们的表演,还有人鼓起了掌。
演演停停,停停演演,整场戏演了将近三个钟头,仍有村民不尽兴,要求再加演点什么。父亲他们经过商量,决定再把排练的《红灯记》中的一场戏演给大家看。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几个人跑回家去取衣服,尽管这样,道具还是不全,结果李玉和穿着老农民式的夹袄上了场,鸠山倒是按要求穿的衣服,但是没有军用皮鞋,只好穿着一双大雨靴子在台上走来走去。观众虽然哈哈大笑,但也没有人指责他们什么。
直到春节前,父亲和他的演员们仍在起早贪黑地排练,要把一个他们认为是精品的戏目奉献给乡亲们才满意。
开演
正月初一,吃过饺子拜过年,父亲就召集剧团的全班人马准备晚上的演出。有个叫猫娃的小年轻,他根本就上不了场,可那段时间正在托人说媳妇,对方无意一句话说,猫娃也没在你们村剧团弄个角色?媒人把女方的意思说与猫娃的父母,可急坏了两个老人。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厚着脸皮找父亲,说什么也得让父亲给猫娃弄个角色。这可难住了父亲他们,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剧团领导经过研究,安排猫娃一个角,喜坏了猫娃的父母。他们赶紧让媒人告诉女方,说猫娃晚上要演戏了,让女方家长和女儿来看戏,女方很是高兴。
戏开演后,一家人眼巴巴等着未来女婿登台亮相,直到谢幕时,才见到猫娃站在最后一排,踮起脚尖,头仰得老高,两眼不住向下面搜寻着。回到家,父母问他演的啥角色,他自豪地说:“你们没看见那座假山吗?那是篷布伪装的,我和好几个人在篷布下面弓着腰,撑起那篷布,才使涂了颜色的篷布像个真山。篷布下面那个最高的石头就是我演的。”父母虽哭笑不得,但一想,毕竟儿子还是演过戏的,便又为儿子高兴了。
猫娃和女孩最终结了婚,据说还是缘于他演过戏,是不是真的,没人问过他。
戏一直要演到正月十五,几个邻村的来邀请去演,公社也来调演,还得了特等奖,公社书记还上台和演员们一一握手,这使得父亲他们很有面子。《红嫂》这出戏当时在周围村镇演得很火。过了正月十五地里的农活就要开了,演员放下道具,重又拿起农具,开始一年的辛勤劳作了。
村戏的情景,虽已遥远,但又似是昨天的事。父亲他们那一班子人大都已作古,但我每次和乡亲们说起,他们仍是那么怀念父亲他们。他们说,现在过春节,大家不是打麻将赌博,就是酗酒闹事,要是现在还有人挑头把村戏闹起来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