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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乡间戏台

2018-12-27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史莉芬

北方乡村的某一个夜晚,满地里漆黑,却有一处绚丽火热,那十有八九是戏台的光芒。早早吃了晚饭,奶奶提溜着小板凳,爷爷扛着小孙子,喜滋滋的呼朋引伴:“走哇,看戏去呀……”

这种情景每年都要重“播”,那些戏基本上是流传下来的老戏,不外乎杨门忠烈、梁祝化蝶、宝钏寒窑……,戏台前多的是老戏迷,不仅对戏曲故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大段大段的唱词都谙熟在心,很有一些人还可以有腔有调的唱上一嗓.但是戏台的魅力并没有因此减弱。一年年的老戏重唱,一年年看戏的热情依旧。

夜晚通常是看戏的最佳时间。离开戏还有个把小时,观众就陆陆续续从十里八村赶来,扶老携幼,很快集了满地,兴致勃勃选择自己中意的地势位置。他们都自制“座位”:有的搬来自家钉的小板凳,有的摆倒一根废弃的长树桩,全当是长骑一条,几个人排排坐定。也有人将几块砖头摞起,屁股小心翼翼掌握着平衡。如果场子中间正好有一棵大树,那么大树的枝桠上就会爬着一个到数个身手麻利的小观众,更不要说那个骑在爷爷脖子上的小家伙有多么的高高在上了。不管爱不爱看戏,不管是不是看戏,戏台前的气氛总是让所有人觉得温热兴奋:小孩子们手捏糖葫芦嘴啃棉花糖穿梭在人群里捉迷藏;小商贩生意忙碌乐开了花;小伙子三五成群,目光明亮跳跃,耳朵里含糊了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眼睛里清晰了姑娘们妩妩媚媚的笑。墙根底还时不时蹲着几条皮肤黝黑透红的壮汉,手里捧着大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唏溜唏溜吃得满头大汗满脸惬意。暖洋洋的兴奋沸腾中,戏台前的每个人都快乐着他们的快乐。每个人的位置定下来以后,就心安理得地坐定,悠哉游哉地嗑着瓜子、拉着家常.待开戏的锣鼓铮铮地打响,交头接耳马上停止了,欣喜、急切地眼神立即被绛色的幕布牢牢地吸住。幕布一起,华光四射的舞台在周围夜幕的衬托下分外辉煌夺目,演员悠扬的演唱和锣鼓有力的铿锵便满盈盈渗透在无边的夜空里。

千百年来,乡村的戏台一直是戏曲一脉传承的舞台。历史故事,爱恨情仇,在一代一代老乡的心中扎下牢固的根,无论时代如何变换,与戏的缘分却总是割舍不断。舞台的灯光强烈耀眼,能顺利的映照几十排的观众,因此从台上就能清楚的看见百十张老少不同美丑迥异的脸,极富动感的同时变换着各种表情:耳朵全部精神抖擞的直立,眼睛全都聚精会神的注视。最里含着烟的汉子烟头快要烧到嘴唇浑然不觉,小媳妇嗑开的瓜子仁搁浅在灵巧的嘴里忘了下肚。戏到悲处,无数的面孔凄凄然有泪花闪烁,戏到乐处,百十张大嘴开怀大笑齐刷刷张向舞台,其状蔚然。

说不清为什么,就爱看戏——外行瞧热闹,行家看门道。憨直、淳朴的民风在戏台前表露的酣畅淋漓。看热闹的外行,规规矩矩坐定,安安静静欣赏,时不时对演员的表演报以礼貌的掌声。对他们而言,看一看舞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儿载歌载舞演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听一听锣鼓梆子痛痛快快的把热闹敲响,就是一种愉悦身心的享受了。而对于资深的戏迷“专家”们,看戏可就不是轻松的了。他们聚精会神听着每一个锣鼓点子,扑捉着每一句唱词,数着演员的每一个台步,一刻不松懈地企图发现蛛丝马迹的问题:唱错了、演错了、穿帮了……。自然,他们明察秋毫,知道哪个演员是给纠错﹑救场了——这无疑是一种愉快的经历:他们是戏曲表演最有发言权的“知情人”了。他们兴致勃勃齐聚台下,常常挤占紧挨舞台前沿的位置,因为离的太近,戏台又有一人多高,因此他们还须仰着脖颈、掂起脚尖。一出戏通常要三到四个小时,这种姿势就要一直保持到戏闭落幕。他们对比﹑讨论甚至争吵着:哪个剧团的小生妙、小旦俏;哪个演员的嗓音好、做工到;哪个剧团的阵容强、装备新;哪出戏哪个细节给改动了。每一出戏他们都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和耳朵。若是演员不小心说错了台词,唏嘘声就成了一片,有人还会凭空喊出一声:“错了!错了!”,台上的演员马上“改邪归正”继续演下去,等到唱做完毕在台上成为静态时,他(她)会不露声色的用目光在台下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听到不对一声吼的“知音”。台前的行家们看着、评着、会心地笑着。在挑剔的评头论足中,他们当然更不会吝啬鼓掌,不会忘掉欢呼。只要演员演到妙处、唱到精处,他们的手掌是一定要拍红的,嗓子是必定要喊哑的。一声荡气回肠的叫好声领头,从丹田发出的喝彩声立刻此起彼伏。

一出大戏的时间很长,有时就有“幕间休息”时间。戏迷们都不肯离开既定位置,生怕被人抢去最佳的看戏角度。只在原地伸展一下僵直的关节,站累了蹲蹲,蹲累了站站。这时,有一个刚才还夹在人堆里的默默看戏的人猛的站起,走到人群的醒目位置,痰嗽一声,手臂飞舞,魔术一般,快板就突然打起来了!合辙压韵,朗朗动听,内容是讲述这个剧团的阵容配置、演员特点。快板是用当地的土语方言说唱的,是该戏迷在对剧团深入“采访”后自编自演的。竹板欢快的翻打,乡音抑扬顿挫,观众听的津津有味,“快板艺术家”还和观众有问有答,俨然是剧团的特别“发言人”了。

好的剧团和演员,常常唱出自己的“粉丝”。剧团换台口时,“粉丝”会追随着一路去看:十多个 60岁以上的老汉,骑着自行车,奔波几十里地,赶到时,戏还没开呢,他们就将自行车随便往哪儿一靠,直奔后台探头探脑,步步深入,最后终于 “渗”满后台的大部分空间,如此一睹“偶像”台前幕后的别样风采。此时,这些斑斑老者,已经顾不上气喘嘘嘘,鼻孔里的水状物悄然成河。开戏的锣鼓铮铮的打响,“偶像”粉墨登场唱念做打,铁竿“粉丝”们欢喜异常,一会儿在台下叫好,一会儿又钻到后台“捣乱”:和候场的演员“交流”,对剧团的衣食住行嘘寒问暖。遇到戏迷盛情难却,剧团会给他们加演一场,舞台音响灯光在连轴使用中发热发烫了,演员都汗裹戏服汗湿妆容了,场场不缺的“常坐将军”乐队伴奏员腿麻手僵都不察觉了,忙忙碌碌的后台工作人员已经汗流成河了。

乡间的戏台,大多是露天搭建。大一点的村子有固定的戏台,一般是在一个大的场子前或场院里,平时用来组织村民开会。临时戏台比较多,通常设在村子的空旷之处,十分简陋,走风漏气,演完戏之后就拆掉了。因为是露天,免不了受天气的影响。然而无论飞雪飘飘还是小雨霏霏,观众总是如期而至。每逢雨雪,满路泥泞,几无下脚之处。戏迷们相互扶携、深一脚浅一脚来看戏,戏还没有开始,戏台前的泥洼里已经坐满了观众。碰到风沙刮起,劲风阵阵,势将舞台横扫,舞台正迎着风口,摇摇欲倾,幕布被大风席卷而起,后台、侧幕彻底“裸露”。舞台上的演员四面受风站立不稳睁不开双眼,歌唱声被风吹的四散飘零。然而狂风之中,台下还是牢牢立着观众:一个妇女,抱着她的小孩,一个老汉,把头缩在脖领里。戏便继续演下去,戏便继续看下去。

上了规格的城市一般是有剧场的。不受风霜雨雪,没有风吹草动,剧场里温暖、干净,领导、专家正襟危坐,演员演的认真,观众看出的规矩,专业的舞台设备,舞台上的布景、服饰、妆容格外的光彩艳丽。城市也许更加成全美丽,然而城市是否真的可以体会激情与火爆、体会天人合一的心意相融呢?

乡村的夜晚,星月皎洁。三五老乡结伴,拉着家常理短,越过沟沟坎坎,穿过石门石洞,嘎吱嘎吱踩着积雪,欢欢喜喜奔戏台而来,旺火已经垒起来了,燃得通红火热。把手笼在棉衣袖里,以几处旺火为单位团团坐定。火光鲜暖明亮,照耀箍着白羊肚手巾、嘴里叼着烟斗的老乡沧桑却惬意的脸。碰巧还有焰火正放,头顶万紫千红,戏台出将入相,爆竹声、锣鼓声齐响,满世界流光溢彩。围着旺火看大戏的是老乡,看着旺火演故事的是演员。戏到浓处,台上台下唱和起来,那一种混沌之中的自由释放,那一种源自自然和谐真纯,只有在乡村的戏台可以成就——城市体会不到。

中小的城市甚至没有剧场,只有到星星寥落的茶社中,才有可能浮光掠影触摸一下戏曲的模样,那不过也就是听一听几个人的唱腔,看几段戏折子,绝对没有看出大戏过足戏瘾的痛快舒畅。

古老的戏曲从历史中走来,千年的脚步在流逝的时空里沉稳厚重。从乡间的俚俗小曲,到城市的勾栏瓦舍,从文士把玩达贵附庸,最终又叶落归根到农村火热的土壤。劳动着,创造着,欣赏着,享受着。平凡的老乡平凡地劳作着,家常里短磕磕碰碰周而复始着。或许平淡了爱憎,或许泯灭累激情,或许麻木了艰辛,但爱戏的初衷不改,看戏的情趣依旧。每到丰收之时喜庆之日,戏总成为他们地欢庆锣鼓和节日美酒。勤劳聪慧的老乡从不怀疑痴情蛇精痴嫁凡夫有假,从来坚信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必定年年成真,仁义礼智信、忠孝诚为首,都伴随着老戏从历史中走来,根治在他们的脑海里、血脉里。在戏台前他们好不掩饰心中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替古人担着忧,就像替自己的亲朋揪着心,享受着,宣泄着。正月,是乡间一年里最红火的时候。庙会上人头攒集,集市里摩肩接踵。这个时候,最给这种喜庆热闹锦上添花的,莫过于锣鼓喧天的大戏了。 有戏的时候,通常也是有集的时候,有集的时候,通常又怎能没有戏呢!逢正集日,还是一个艳阳天,舞台下观众围的水泄不通,舞台外街市上人山人海。集市上除了满满的生活日用品,往往还陈列着镰刀、斧头等各式农具,其中还有待售的粉红色小猪。辛苦了一年的乡亲,新衣新裤映衬欢喜的脸,说说笑笑踱着悠闲的步,赶着集、看看戏,乐意融融。

老戏是剧团的传家宝,一代代艺人口传身授,老戏便精益求精的流传了下来,剧团下乡演出,老乡总是点唱老戏,老戏是他们总想见面的老友,是他们心灵宴席上百食不厌的珍馐,是他们美好情感的坚实仓库、老戏饶有趣味地演绎着他们的家长里短。曲折的山路上奔波着剧团风雨兼程的身影,山山水水倾听着“中国戏曲”唱响。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里戏台梆子声至晚犹存。戏里悲欢伴着老百姓走过艰苦的生活,也许诱惑很多,但看戏的愉悦无可替代。散戏了,月亮走,星照耀,人回归,美美的一觉睡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