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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限制中探索生命与戏剧的无限可能 ——专访中国剧协主席、话剧表演艺术家濮存昕

2020-08-07 发表|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怡梦

我们抵达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时,濮存昕正在为北京人艺建院68周年纪念演出排练,化妆间很小,他被我们架设的拍摄设备逼进角落里,坐在那儿,几乎连手脚都伸不开。我对搭档说,咱们都把采访对象给困住了,濮存昕想了想,说,所有艺术都是在限制中完成的,我们在镜框式的舞台中表演,但是,我们能够创造的空间是无限的。

时间是下午五点,濮存昕关闭了手机,和我们约定,争取在六点“完成任务” 。故事就这样开始。有时候,几年时光,就在他的片刻沉默中一带而过,有时候,一个刹那,他要花上数个长短不一的句子和停顿,细细回溯,坦诚而克制。

就在我们意犹未尽的时候,话语戛然而止。一看时间,刚好六点整。他解释说,一个戏要是拖到十一点谢幕,是对观众极其不负责任的。我们忽然意识到,经过多年的磨练,舞台时间、戏剧节奏,这些似乎只在表演中才会用到的技术要素,已经融入了他的日常言行,正是在这样看似不经意,却又是自觉的限制中,他探索着生命与戏剧的无限可能。

我父亲当时就在人艺,他不会帮我“走后门” 。当时正好空政话剧团在招生,我考取了,在空政话剧团待了九年。有一年我们借人艺的剧场演出,演员都要参加装台,我抬着道具箱,上了台板,人艺黑压压的观众席,我第一次在台上往下看,那个时候第一次真正明晰了,我想来。

中国艺术报:今年是北京人艺建院68周年,您从1986年成为人艺的演员,算到今年是34年,刚好是人艺岁数的一半,您和人艺一定有不少值得回忆的时刻。

濮存昕:以前没有意识到,等我慢慢长大成为青年,这个意识越来越清晰,人艺是我的梦想、我的归宿。我从小在这个剧院长大,这个剧院的边边沿沿,哪个拐弯、哪个小屋我都去过,在观众席看过戏,在侧幕条也看过戏,唯独没有上过台。

我长到了16岁,在那个年代我就下乡当知青去了。告别的头一天, 1969年8月28日晚上,我在剧院吃的最后一顿饭,从剧院外面走过,窗户里传来了“打虎上山”的圆号声,那是上海京剧院正在排练《智取威虎山》 ,当时我还小,只是觉得圆号好听,真好听,脆极了、清晰极了的每一个音。我带着这个印象就下乡了。

下乡三四年以后,心中开始有矛盾、开始自省、开始成长。我爱好文艺,我报考了济南军区、北京军区、总政3个部队的话剧团。北京军区录取了我,要寄档案审查,我拿着北京军区寄来的这封信,在政委门前徘徊、辗转,终于没有敲门。后来我听到过一首歌,张楚的摇滚里唱道“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 ,回想起来,我当时就是“把理想埋在了土里” 。

到了1977年1月,我终于回到了北京。到人艺来是不可能的,我父亲当时就在人艺,我没上过科班,没有表演经验,也没参加过正式考试,他不会帮我“走后门” 。当时正好空政话剧团在招生,我考取了,在空政话剧团待了9年。有一年我们借人艺的剧场演出,演员都要参加装台,我抬着道具箱,上了台板,人艺黑压压的观众席,我第一次在台上往下看,那个时候第一次真正明晰了,我想来。

当时宋丹丹、张永强已经在人艺的学员班,他们在演《上帝的宠儿》 。我觉得他们真是天之骄子、是“上帝的宠儿” ,自己不如他们。我有时候到人艺去看排练,看着那些年轻学员,我觉得我跟他们是天壤之别,我没有机会。

2018年5月,濮存昕在话剧《洋麻将》演出前做准备。2020年8月8日至20日,首都剧场恢复演出,濮存昕主演的话剧《洋麻将》将再一次与观众相会 李舸 摄

后来机会来了。1985年,蓝天野老师在春节联欢会上说:“昕昕,你要不要来演个戏? ”我说:“您说的是真的? ”他说:“当然是真的。 ”他说话有“附点”的:“当——然是真的。 ”他说:“我要排一个戏,公子扶苏( 《秦皇父子》 ) 。秦始皇的儿子,我觉得你能演,你愿不愿意来? ”我说:“我当然愿意来。 ”他说:“我借你来。 ”

虽然是借来的,但是终于进了人艺的大门。我顶着一种“至于么”的“群众判断” ,大家看着我登上了舞台,在排练场压力很大。于是之老师也到排练场来看过我们排戏,我现在以为,他并不满意我的表演。我当时跑到他面前去,我说:“是之叔叔,您给提提意见。 ”他半天说不上话来,拧着杯子盖儿,“嗯……”半天才说了一句,演员创造角色,应该明白这个角色的追求,他人生最重要的实现价值的行动是什么。作为一个年轻演员,就想他能给点“招儿” ,比如“这一点,你这么演;那一点,还要变个方式” ……但是他说不出“招儿”来,因为我“一加一等于二”还没对呢,他没法给我讲“微积分” ,没法讲具体的。

艺术真的是,如果不把真实、真实感作为这一行的科学标准,就像科学家算错了,火箭发射要失败;医生手术没做好,会要人命的。艺术稍微有点不真实,不会掉脑袋,但是时间长了,就没人买票了。艺术缺少了观众的信任,观众不能从艺术中获得对世界、万象的基本判断,真实如果丧失了,观众就不会理会你了,这是要命的。我当时全不对。在全不对的情况下,我写了申请——我想转业,想到人艺来。

没过几天,于是之先生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面是一张书桌、一张小床,外面是一个接待室。他让我进里屋,坐在书桌旁,他自己坐在床沿。他说你的申请剧院领导班子已经研究过了,剧院答应你来,成为剧院的一员。我的心呐,怦地一下。

人生有几次命运的改变。一次是我从黑龙江回来,坐在家里,就想,真的么?真的么?我从黑龙江带回来的箱子还没整理完,晚上睡觉做了一个梦,我又去了,回不来了。我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还有一次,就是这个时刻。事后一想,是之先生并没有认为我是天才的演员,但是他给了我机会。

传统样式的表演要求、规矩、方法和所谓的实验戏剧、观念戏剧,不以故事和人物性格为主要依托的表演,我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平衡,这实际上是一种放松,是一个“会说话”的过程,我找到了“达意”的方式。

中国艺术报:从空政到人艺,您是如何适应的?人艺的风格、传统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濮存昕:那是1986年年底。我成了人艺的一员。从那时候开始,你知道你不行,而且你能看到,同剧组演员对你的那种眼神、那些反应。老有一句话说,“你得入槽,你得入人艺这个槽” 。我没入槽,还不是槽里的,说台词铿锵有力、装腔作势,但也在努力跟上、重新学起,没有我的戏的剧组我也去偷着看。

剧院也把我摆在了重要的位置上。因为人艺的前辈里,最小的年龄和我相差六七岁,最新的一拨学员,杨立新他们比我小三四岁,我在这个十年差距的中间。剧院很自然地把我放在了舞台中间。我就演了一系列主要角色,虽然演得不好,但总是站在中间那个位置,总是会有潜移默化的成就感——你能站中间了,演得不好,但是所有人是围着你的。演员在心理上是需要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的。

我要感谢林兆华把我从死胡同里,从误区、弯路带回到原来的地方。我能从直觉、从真实、从自我出发。扔掉原来的方式方法挺难的,因为已经成习惯了。我们回不到孩子画画一般的状态了,已经有很多目的性,误导我们把画画成那样了,回到原点很难,我们的眼睛也不是那么单纯了。从1990年开始,一直跟林兆华做实验戏剧,使我突然间改变了一种方式,但是原来的东西也会,两者互相掺杂,这样积累到四十多岁,我觉得形成了一种协调,传统样式的表演要求、规矩、方法和所谓的实验戏剧、观念戏剧,不以故事和人物性格为主要依托的表演,我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平衡,这实际上是一种放松,是一个“会说话”的过程,我找到了“达意”的方式。

20世纪90年代中期,人艺的老前辈陆续退休了,我们开始站在舞台中间,一个戏一个戏地积累。在我来说,主要是林兆华的戏,我慢慢地有一些戏可以说有点意思了。加上我在谢晋导演的电影中小有成绩,成了一个观众看着还算顺眼的“新星” ,有点小名气,慢慢地,我好像就上道了,被承认了。

好在我还有自省的能力,有自知之明。我很感激人艺,这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我之上有太多我崇拜的前辈,他们曾经演得那么精彩,可以用辉煌来比喻,他们是我超不过去的高山仰止般的存在,我对他们的认知,形成了一种审美层次。我要像他们那样演戏,我又有自己的爱好,我喜欢音乐、画画、跳舞、体育,我在社会中接触的很多东西,都用到了话剧这行上。

我现在很踏实,我一辈子在干着自己喜欢的事业,在这方面是满足的。没到空政之前,从1977年1月回北京,到7月穿军装,这半年我是在家闲着的,分配工作的话,我就在街道工厂做自行车链子、糊纸盒。有一次我排队买酱油,有一个老太太,她回过头来说的一句话我能记一辈子,她说:“哟,你看这孩子,他还做饭呢。 ”因为她看见我的指甲盖儿里有面,我和面来着。她是夸我呢,大小伙子二十来岁,还排队买酱油,指甲盖儿里有面。我当时满脸臊得很红,因为我没工作。所以艺术、演员这个行当拯救了我,感恩是由衷的。60岁的时候,我给自己刻的图章是八个字——已得其所,安分守己。

要把这一行做好,要不然机会不多了。当你融会贯通的时候,身体不行了。太多我们景仰的前辈,他们看着我们长大,我们看着他们衰老,心有余力不足。蓝天野老师说自己脑子跟不上了,但他还有热情, 93岁了还能背下来大段台词,我看着他在台上,我就在想,等你真的觉得达到了自己满意的程度,你又没有力量了,这是生命给予你的一个悖论,只能长叹一声。

中国艺术报:经历这么多年的舞台实践,您对戏剧、对表演有怎样的思考?

濮存昕:你的认知越多,你对自己的怀疑也就越多。我是真的对么?今年我马上就67岁了,我崇拜的于是之先生、蓝天野先生,还有我父亲那一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演戏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到我现在的年龄,也就是五十来岁。于是之老师演《洋麻将》 ,当年是57岁,我学他的时候已经63岁了。我现在怀疑自己对不对。因为你是一个专业人员,这个专业是有系统的。纵向看有前辈们,你能够欣赏、尊敬,能看到他们,还跟他们共事过,和他们在同一个台上,我演过配角、演过群众;横向,这些年我们邀请了这么多了不起的剧团和很优秀的演员在戏剧节、邀请展上登台,全世界的同行们是什么样的状况,我们在比照。比照的汇集点在于,你是不是对?是不是一通百通?一通百通里包括基本功,也有创作力、想象力、表现力,你必须有方式能表达出来,这是我目前正在想的。

我也在教学生。上海戏剧学院的藏族班,我有教学任务;抗疫期间我给北京人艺的学员做了二十多天的线上台词训练。跟他们交流,我在总结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曾经失误的地方是什么。他们都是从学校毕业过来的,但是他们需要重新回到基本功上去,我能告诉他们我总结的经验。我总结出一句话——为艺先拿基本功,成角必有自己活。什么叫“自己活” ?成为名角,必须得有自己的东西。你得把你自己摆进去,设身处地把角色当真。有人演得假,因为他没有当真,没把这个事看成是真的。这是很重要的,你只要把自己摆进去,即使你学的是老戏,你演《贵妃醉酒》 《天女散花》 ,只要有自己,领着弦儿唱戏了,胡琴跟着你了,你对了,有自己了。你的那口气、你的拖腔,有直觉了,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你的魅力引着所有人,你就成角了。艺术家是有带动性、有影响力的。成为一辈子的好演员,必须有自主创作能力,基本功很重要。

2018年6月,话剧《李白》上演,濮存昕在后台化装 李舸 摄

我只是觉得要把意思说明白了,甭管是排比句、成语,还是很有哲理性的、绕着脖子的倒装句,我让它直觉上能够跟视觉同步感受。

中国艺术报:您演过《哈姆雷特》等许多西方戏剧。把西方戏剧搬上中国舞台,对演员和观众的意义是什么,怎样的塑造可以说是“成功” ?

濮存昕:文学是视觉的,台词是听觉的,视听功能在舞台上是同步让观众感觉到的。观众接受到的是“真实感” 。不必过多去区别外国剧本、中国剧本,那是我生命里表达出来的那个意念,它的思维方式、语言逻辑带有不同民族的习性,但是不能忽略观众直觉的听感,观众没法看文字,但要让他能听得懂。有的人说北京人艺演外国戏都是中国味儿,这只是说了一个表层,我以为,让观众的直觉跟上戏的发展,看的和听的是同步的,这是审美上的关键所在,我没有想怎么把它说成中国话,没有刻意用北京腔演外国戏。老前辈们演《推销员之死》 、演《哗变》 ,演美国戏也好、英国戏也好,他们都是生长在胡同、老北京,带有极强的地方语言特色,我们比他们少得多,我只是觉得要把意思说明白了,甭管是排比句、成语,还是很有哲理性的、绕着脖子的倒装句,我让它直觉上能够跟视觉同步感受。

莎士比亚的台词,我们进行了口语化的实验。我们穿着毛衣、牛仔裤就演了《哈姆雷特》 。一个中国青年承担不起历史的重担,他非常犹豫、非常怯场,他一直不敢把复仇付诸行动,这是哈姆雷特给我们的启示,是演员演这个角色的“抓手” 。我们能够抓住这个角色,就像我站在政委门前,不能敲门、犹豫不决。行动的后果是死亡吗?死亡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我们很害怕失败,所以很多事情我们都产生了犹豫,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演《哈姆雷特》的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带有的直觉。大家说你们演了一个现代《哈姆雷特》 ,但是我以为,不只是样式的事情,让观众首先得听懂,然后觉得“眼新” ,不穿400年前的服装了,只要不影响对这个戏的理解就可以。

我看过全世界不下十个版本的《哈姆雷特》 。我以为,新的发现、新的理解、新的解读是一方面;新的材料、新的语汇、新的审美必然引起新的兴趣点,然后就会去重新做老题材,告诉观众这个老题材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接近它未曾开发的空间。

中国艺术报:这是在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哈姆雷特》 ,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哈姆雷特》 。

濮存昕:我现在正在做《雷雨》的重排,曹禺先生是中国戏剧和世界戏剧交流的第一人,1934年,他24岁时写的剧本到今天仍然是可以和世界对话的经典作品,但是快90年了,还没有出现另外的演出样式。我突然发现很多新的空间是从前没有认识到的,这个舞台不一定是原来的样子,甚至第四幕可以不是第一二幕的布景。我去过他的旧居——天津曹禺纪念馆,两栋小洋楼,是有后门的,第四幕要发生在这个地方,厨房的走廊间——或者是平常家里佣人吃饭的地方,或者是不待客的时候家里人自己吃饭的地方。选这里是有道理的,大门深夜里是要锁的,后门开着,人都从后门进来,淋得透湿,一推后门就进入周公馆。为了这个就有点激动,突然发现了这样的空间,会去重新寻觅曹禺的本意,将来我们演出的时候,他的在天之灵会不会同意?会不会欣喜?这是让我激动的。希望给今天的观众看的时候,他们不会睡着,年轻人能完全理解,不会产生负面的窃笑,这是我想重新做《雷雨》的出发点之一。

时代在发展,我们必须有新的语言。人艺的年轻演员、年轻导演们让我提意见,我说我特别想看到你们跟我们不一样的戏剧态度、审美,有不同的观点、爱好、兴趣。我想看到有锋芒的20岁。人在20岁的时候要有锋芒,要出格的、要出错的,没关系,我喜欢。因为我那时候有那点小张狂,虽然我的性格不太允许我那样,我还是一个听话的年轻人,但是我特别愿意接受新鲜的、不同的,欣喜若狂地看新的东西。现在新的东西不多了,恰恰是对传统的东西阅读不够、注意不够,新出来的东西像是豆芽菜,不是土壤里长出来的。我这儿的土壤也不瓷实,我没上过大学,连高中都没上过,可是我是从自己的小经验出发,只有讲自己的小经验,大道理才有根。

我整50岁,是这个时候开的窍。当时已经隔了好多年没演李白,再一演,突然间有一个重新的审视,陌生了,再重来,原先使的劲儿,忘了,有一段“间离” 。突然很多人说,你现在好像演对了。

中国艺术报:您演过李白、林则徐等许多历史人物,有没有体验过和他们心灵上的相通,或者性格上的相契?

濮存昕:演任何戏都是从自己出发。比如林则徐的士大夫情怀,他被贬黜之后,依然在新疆垦荒、勘察边境、发现人才,推动《海国图志》的修撰。他是民族英雄,我们心目中舍弃小我的那种人。现实中是有这样的人的。我们20世纪50年代的青年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 70年代我就是中共党员,我是有这种情怀的,我可以借助于这样的角色来表达自己的理解、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而且能表达出来,说到痛处就有激情。我看书、看资料,觉得慢慢我懂了林则徐,我能把他的话当作我自己的话说出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如果阅历不够,演这样的角色要移情,要借助别的方式。这就好比老前辈们演《茶馆》 ,他们见过清末民初,见过20世纪40年代的旧北京。我们没见过,我们通过老前辈的表演慢慢体会。今天的年轻人再演《茶馆》 ,会什么样呢?他们的体会到底有多少?他们面对的观众也是没有切身体会的,也许慢慢会演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

李白离我们更远。真正演通了李白,还是在我快50岁,有了一番经历之后。他曾两次入道,道家精神是他精神内核的一部分,他又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这种出世、入世,我真正演开了、飒起来,那种感觉是什么?是我自己也特别想是那个样子——你是个孩子,有孩童般的赤子之心,“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的喜怒大开大合,欢喜和痛苦混杂在一起,这种起伏特别大的性情,慢慢地我懂了。我从生活的痛苦中,从学习佛教文化中,知道了放下、摆脱、超越是一种生命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时候,我就可以把李白演得像一个孩子,往孩子的状态去演——完全世事不懂、非廊庙之器的一个人,他自己不觉得。

2003年,我整50岁,是这个时候开的窍。当时已经隔了好多年没演李白,再一演,突然间有一个重新的审视,陌生了,再重来,原先使的劲儿,忘了,有一段“间离” 。突然很多人说,你现在好像演对了。还有一次特别好玩,那天是在深圳的巡回演出,同台演员在后台跟我说:“濮哥你干吗呢?你怎么演成这样了?你今天神了,飞起来了你。 ”我说:“对呀,我今天下午刚看完《疯狂动物城》呀。 ”我下午不睡觉,看动画片去了。 “朱迪” “犀牛” “老虎” “树懒” ……动画片里那种极致的人性让我激动不已,看完了歇一会儿、吃点东西我就化装了,晚上就“没边没沿、上天入地” 。

明年再演《李白》是整30年,我陪伴了这个角色30年。也许不是我在塑造李白,是李白在塑造我。我最敬佩苏联导演奥列格·叶甫列莫夫,他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总导演。1991年他来人艺排演《海鸥》 ,我演特里勃列夫。碰到“八一九”事件,他向剧院请假,他跟于是之先生说,三天,请不要来看我,三天以后我来上班。他是布尔什维克。后来我们送他到机场,他说“我想叛逃,我想留在中国,我要当中国的李白” 。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在外国人眼中,中国的文化符号、精神独立自由的象征是李白。我们应该带着什么样的心态,期待着明年演了30年的《李白》再上演。我想演了这一次,我基本上就可以告别了,不演了。隔多少年之后,年轻人再塑造一个李白,一定是有他的生命内涵的李白,不是我的,我的李白只是我的样式,换了任何一个好演员,都应该带着自己生命的品质、性情来塑造这个人物。

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必须是鲜活的、可感的,必须是能够交流起来的,必须让观众看得激动不已,你可能不是以角色性格来塑造的,那个人物是模糊的,但是演员个人的品质在新的作品中要有一个新的焕发。

中国艺术报:今天,为了应对复杂多变的现实、适应舞台之外的传播方式、吸引价值观多元的观众,戏剧应当调整的是什么,应当坚守的是什么?

濮存昕:我们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必须面对新的观众群。我的观众是和我一起成长的观众,比我年少的有,比我年长的有,我要让他们进剧场,买我的票,我必须对他们了解。他们的审美,他们喜欢看的表达,我应该在舞台上能有感应;我的兴趣,我应该判断,他们会不会有同趣,这是必须想的。

今天的传播方式, 5 G、网络虚拟空间,表演艺术、任何一门艺术,怎么在这个空间里完成还未有定论。我觉得还是面对面最好,在剧场,演员和观众同处一个空间,我们这一行就是台上台下面对面,它有游戏感、假定性,舞台上充满了没边没沿的想象。

永远要忠于现实主义。什么是现实主义?更高境界的现实主义是心理现实主义,就是我的心和观众的心有同感。焦菊隐先生提出“创作者和欣赏者共同创造” ,共同创造什么?就是想象、共鸣、同感,演员和观众在心理上建立的联系必须是真实的。无论是观念戏剧、现代戏剧、实验戏剧、贫困戏剧,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必须是鲜活的、可感的,必须是能够交流起来的,必须让观众看得激动不已,你可能不是以角色性格来塑造的,那个人物是模糊的,但是演员个人的品质在新的作品中要有一个新的焕发,不能演哪个角色都一样。真正理想的、最高的层次,我能想象到的最高标准应该是一戏一格,是他的生命在改变,他为了演这个角色,完全变了一个自己。林兆华不希望演员有化装感,他让我们自己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上去就演,服装大概其有感觉就行了,不要特别像。演他的戏我要留胡子,需要一个来月,要留长头发,得三个月以上,他就是不想让你贴上假胡子,他觉得那个品质应该就是你自己,角色更是你自己的样子。

我演过一个电视剧《运河人家》 ,我演男主角叶三车,我化装化得很像渔民,我的头发每次拍摄前要用土蹭一蹭,让它不要有光,我觉得我演得很像,但是补录声音的时候我发现问题了,我说话的思维方式太城市了,太像文人了,这是本性,你不体验生活,改变自己,真的达不到那种状态。那又是一个审美标准——“我要改变我的生命,濮存昕已经消失了,我是那个角色” ,这永远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因为你不是那个人物,观众进剧场买票看什么?就看你怎么“演” 。我特别想建立这种真实感,我和观众的真实感是在一起的。在拍摄电影《鲁迅》的时候,提前一个星期我到了上海,一个星期之后就拍摄了,一个镜头拍摄完了就定调了,改不了了。“你这个样子怎么是鲁迅? ”除了化妆师出色地在我脸上造出了“鲁迅感” ,我在声音和台词上找到“鲁迅” 。我读鲁迅的文章, 《野草题辞》 《纪念刘和珍君》 ……找到他独特的说话方式,先得会说话,慢慢像他。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很多老前辈们在书桌前的感觉,这都是我们对真实的兴趣。

缺失基本真实判断的艺术家,在他达到一定层面的时候,可能就会出问题,会有偏颇、有狭窄,有小众的感觉。我们不是要讨好、取宠大众,但是我们不就是要让更多人来欣赏、来看吗?不能自以为是。“我的戏剧只给知音看。 ”这句话说得太狂了,不行,不能这样。特别是一个剧团,你本身肩负着商业责任,这个商业不是贬义词,就是观众有理由来买票的概念。我们是最贵的文化消费,进剧场三四百元是最后排的票,是最便宜的,近千元才是最好的票,观众凭什么来买票?你必须值得人家来看。

我在俄罗斯看过一台戏,演的是《哈姆雷特》 ,完完全全能看懂的一台肢体戏剧,那些独白都没有,但是真的看懂了。一个疯狂的、永远在撒酒疯的哈姆雷特,让我相信戏可以这么演。无限可能的戏剧、万能的戏剧、影视替代不了的戏剧、我们引以为骄傲的戏剧,我似乎现在敢说这句话了,为我们的舞台艺术说这句话——我们真的不可轻视。

在中国,如果我们这一辈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跟世界真的就没法对话。我们必须拿出好戏、精品,拿出对自己负责、对观众负责的真诚,像李白一样的赤子之心,才能让观众再走进剧场,而且看了一次之后,这辈子就结了缘,能够不断走进剧场。

年轻人也许不懂,他们二十来岁,不明白戏曲怎么好听。但是到了四十几岁,那真的是乡愁,对乡音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就会喜欢——这是属于我们的文化样式。那时候就会痴迷于戏曲、痴迷于唱腔,这是我们中国的艺术方式。要拿出精致的戏让他们看到,让他们记住,他们将来一定会喜欢,这就是舞台艺术。更多人应该是在成家立业之后,有更深层次的文化需求,会持续成为舞台艺术的热爱者。在二十几岁甚至十几岁,为了让他们觉得值得来看,我们要有品质,不要让他们倒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