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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黄竹三先生

2022-02-23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卫洪平

继红兄是黄竹三先生早期招收的研究生之一,黄先生去世后,他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在公众号推出,文字平实真挚,一派君子之风,与“诚哉君子也”的黄先生相映,读之很受感染。

春节前后,我上网搜读黄竹三先生晚年写的《我的治学道路》、读《黄竹三先生学术年谱》(增订版),对黄先生的君子人格、治学风范、在戏剧文物考察和研究方面作出的卓越贡献,有了更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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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竹三先生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给博士研究生讲授《中国演剧史》

《黄竹三先生学术年谱》出增订版时,遵照黄先生的意见,将2008年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给博士研究生作学术讲座《中国演剧史》的录像(共7讲,每次近两小时)制成二维码印在书里。看完学术年谱,我又扫二维码,选听部分讲座内容,重睹久违了的黄先生的风采。欣幸之余,更加崇敬、怀念黄先生,又在网上购买了《黄竹三学术论文自选集》《戏曲文物研究散论》等4本书。

40年前,我在临汾师专(全名叫山西师范学院临汾师专班)读书,师专和师院不在一处,中间只隔着一条鼓楼南街。寒假开学,从师院请来一位老师,开了门新课“元明清文学”。来的便是黄竹三先生。

他个子很高,南人北相,进教室时,尽管习惯性地含胸低头,可那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还是差点儿就要碰到门框上了。走上讲台,黄老师的个子显得更高了,上衣也是深蓝色的,儒雅、谦逊,讲课很认真。他说着一口还算流利的广东普通话,一波又一波的卷舌音裹挟着浓浓的书卷气,在教室里荡漾,有时还模仿生旦净末的招式来个亮相,课堂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黄老师的老家开平是广东著名的侨乡,他从小喜欢文学,上中学时与同学合作编演短剧《金色的奖章》,他在剧中扮演诗人,高喊“我要拥抱太阳”,引起全场轰动,如今母校培正中学的校园里还有一尊剧中人物“拥抱太阳”的雕像。他19岁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授课老师有容庚、商承祚、王季思、董每戡、詹安泰;23岁考取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研究生,师从著名戏曲史研究专家王季思教授,重点研究宋元明清戏曲。从他的求学经历可以看出,那份儒雅是“熏”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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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竹三先生在中山大学读书时

下面这件事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更深。

第一次上课,黄老师告诉我们,古代戏曲壁画里有一幅最著名的元代戏曲壁画,在50公里外的洪洞广胜寺,他要带着全班同学到那里举行一次现场教学活动。我记着那天是1982年2月12日。过了几天,听说黄老师这个教学计划报上去了,为交通工具遇到一点波折,到最后学校总算派了一辆大卡车。

2月28日(星期天)一大早,解放牌大卡车载着黄老师和全班同学,从鼓楼旁呼啸北去,一车欢笑一车歌。在广胜寺水神庙(也叫明应王殿)里,黄老师指着墙上那幅“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的著名壁画,给我们讲解上面透出的历史信息,诸如演出的阵容啦,主角是女扮男装啦,打鼓、吹笛子、拍板啦,前台和后台啦,等等。这幅壁画黄老师研究了几十年、讲了几十年,一直讲到国外。

70岁那年,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讲到这幅壁画,有几个博士生上台提问,黄老师指着大屏幕一一作答,前后讲了50多分钟。原来壁画上还有一种道具,叫“磕瓜”,怎样制作的、有什么用途,黄老师都给日本学生讲得细致入微。显然,他结合文献资料,对这幅壁画研究得更深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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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洞广胜寺水神庙元代戏剧壁画

命运有时喜欢捉弄人。1965年黄老师研究生毕业,同期6名研究生,两名留广州、两名到北京、一名去山东,只有黄老师被分配到山西、安排到榆次,在半工半读的山西轻工业学院教学。

30多年后,留在广州的一位同学说:“这在我们6个人的毕业分配方案中,应该说是最艰苦的地方与单位。”新单位交给黄老师的任务是给工业管理专业的学员讲授工厂里如何写工作报告和总结。这样过了5年,学校停办,教师下放到农村。

黄老师跟蒲公英似的,一阵风起,飘到吕梁山南端的太德塬上,落脚地是“犬吠惊三县”(大宁、隰县、永和三县交界处)的小山村——大宁县太德公社龙吉大队。

从小见惯了开平碉楼的黄老师,过起住土窑、种庄稼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艰难困苦可想而知,黄老师却很乐观,“不知秦与汉,山居乐无涯”。《黄竹三先生学术年谱》记载:“这一段经历很好地锻炼了他的意志。他坦言,经过这一段特殊的生活体验,他适应了北方的生活。”假如命运之神从此长眠不起,这位中学时就渴望“拥抱太阳”的岭南才俊,将终老在吕梁山的褶皱里了。

然而,正如继红兄所说:“黄老师在此完成了从南国到北国的蜕变,彻底融入黄土高原的生活,为即将到来的戏曲文物调查和研究作了生活上、精神上的铺垫。”1973年黄老师调到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告别大山时,他感激龙吉大队的父老,写下了“拜谢三年麦浪风”的诗句。

恢复高考后,黄老师开始给本科生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元明清阶段”,生命之舟从此驶入教学与科研的正常航道。他记着1965年拜别王季思先生时恩师的谆谆叮嘱:“山西古代戏曲文物众多,到那里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是大有可为的。”1979年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吴晓玲先生到临汾考察,也这样指点,“使他眼前一亮”。经过初期的学术探索,黄老师确定了学术研究的主攻方向:从事戏曲文物的调查与研究。他约集3位同人组成戏曲文物研究小组,开始了艰苦的考察和研究工作。

《黄竹三先生学术年谱》里有一张照片深深打动了我:照片上,黄老师刚刚从一座古墓里爬出来,脸侧仰着,嘴里叼着一支烟,全身上下、头上的鸭舌帽都沾满了泥土,上衣口袋里装着手电筒,身子俯前,两臂张开,双手插进枯草下的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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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竹三先生在新绛县考察元墓戏雕后,刚从墓穴中爬出来。著名戏曲理论家曲六乙称:这次“重大发现,填补了金元之间长达112年戏曲文物的空白”。

正是这次考察,使他执笔写下第一篇重要论文《元初戏剧演出的重要史证——山西新绛元墓戏雕考述》,这篇戏雕考述与两年后赴晋东南考察撰写的另一篇论文,“奠定了山西师范学院戏曲文物研究的基础”(《我的治学道路》)。

一年后,黄老师便到临汾师专上课了。如此说来,我们最初见到的那顶鸭舌帽,还颇有些来历呢!去年,随着山西师大整体搬迁,戏曲文物博物馆迁到省城,我忽发奇想:新的收藏计划里,可有黄竹三先生那顶鸭舌帽?

洪洞广胜寺元代戏剧壁画是戏曲文物小组考察的首批文物,那一次黄老师是骑着自行车去的,后来他主持编写《宋金元戏曲文物图论》,封面就是这幅著名的壁画。《黄竹三先生学术年谱》:“从1980年开始,黄老师结合教学,每届均带领学生到山西洪洞广胜寺水神庙明应王殿参观元代戏曲壁画……以激发学生参加田野考察的兴趣。”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从临汾到洪洞县城是30公里的柏油路,从县城到广胜寺还有17公里的沙石路,坑坑洼洼,蜿蜒上行,算下来,到我们班那次现场教学为止,黄老师至少去过4趟广胜寺了。他后来还去过多少趟?真是难以计数。一次次颠簸来去、一次次反复讲解,为的什么?是要播下种子、播种希望吧。

几十年岁月沧桑,黄竹三先生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缔造出一门新的学科,也带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学术队伍”(黄天骥语)。戏曲文物研究已成参天大树,他在自己的领域点亮了山西。

作为戏曲文物学的开山者和奠基者,黄老师今生无憾,当可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