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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青春不羁,可荐轩辕 ——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

2019-04-12 发表|来源:文艺报|作者:郑荣健

长期以来,舞剧创作都很重视身体语汇和技巧的开发,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基于本体纯粹性的合理考量,却渐渐退化为舞剧创作中戏剧思维的离场,造成“哑剧表演+华丽舞段”的普遍现象。对于舞剧之为“剧”,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是有很大突破的。

1958年,孙道临、袁霞主演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为岁月留下了特殊的光影质感。作为一部致敬之作,同时又是第一部涉足谍战题材的舞剧,由上海歌舞团推出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编剧罗怀臻,总编导韩真、周莉亚)很有历史纵深感。在漫天的雨丝、行色匆匆的黑雨伞、恢弘壮阔的交响音乐之中,当李侠、兰芬匆匆地挽臂而出,瞬时把人们带回到了解放前夕那个风声鹤唳、蛇龙混杂的旧上海,冷寂、压抑、紧张、庄严地进入一个复杂险恶的斗争环境、一个史诗般的大时代。

长期以来,舞剧创作都很重视身体语汇和技巧的开发,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基于本体纯粹性的合理考量,却渐渐退化为舞剧创作中戏剧思维的离场,造成“哑剧表演+华丽舞段”的普遍现象。对于舞剧之为“剧”,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是有很大突破的。一方面,它很有“戏”,叙事体量很大,情感线索很多,围绕秘密电台工作,展开了李侠、兰芬的革命工作、爱情婚姻线索,并辐射和勾连出裁缝掌柜、小裁缝、黄包车夫等众多地下工作者跟敌人的复杂斗争关系。另一方面,它从“发电报”这个不太容易形成身体语汇的情境中生发舞蹈语言,很好地解决了情节叙事与情感叙事“两重皮”的常见弊病,建立了一套比较完整的舞蹈语法,使语汇动作、叙事走向、情感发生、舞台调度等充分主题化。

作为一部谍战题材作品,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必定是悬念先于冲突,接头、掩护、追踪等情节会大量存在,甚少纠缠,一触即收。因此,舞段编排是很难的。加上李侠表面上的知识分子身份(记者),还有秘密电台工作所需的冷静理性,似乎动作提炼又多了一重镣铐。但创作者很快就找到了戏剧性的关键所在,即悬念带来的紧张;并且,也找到了生成肢体动作的人物情绪、戏剧情境和叙事语感。行进和穿梭,就成了贯穿全剧的主题动作。比如李侠、兰芬的舞段。一出场,行进是他们的基本动作,间之以展闪腾举;然后是阁楼间,李侠发电报,兰芬打毛线围巾,有一段表现夫妻感情的双人舞。作为一个“急-缓”叙事单元,基本奠定了舞蹈编排的节奏,寓意着他们的生活常态。然后,是报馆场面,行进已不再是写意,而是写实,各色人物逐渐具体化;封闭的电梯空间里,身份不明的对峙,李侠获取情报,进一步强化了紧张主题。再后是城市风俗画面,蒲扇群舞,卖花女传递情报,又一轮行进、追踪、牺牲,等等。你会渐渐发现,每一个场景安排、每一个舞段生成,都由戏剧动机催生,进而提炼、显化为“紧张”主题和“行径”主题动作。其中大量运用了鼓的节奏,以渲染紧张气氛;同时又辅以恢弘的交响音乐,突出中提琴、大提琴音色,以表现人物为革命事业斗智斗勇和不惜涉险、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这种紧张节奏、恢弘气势、崇高旨趣,为全剧奠定了很好的逻辑基础、戏剧成色和叙事语感。

“紧张”主题与“行进”主题动作,本身并没有太多舞蹈的审美内容。它的基本功能,一是渲染气氛,二是叙事流动。然而,当它们嵌入到戏剧内容之中,意义就被激活了。比如,“紧张”主题背后蕴藉的戏剧内涵——敌我斗争的尖锐冲突与悬念,严酷冷峻的外部环境与同志、爱人之间的革命友谊、家庭温情,人类猝然生死的渺小与人物形象的无畏崇高,等等。采取“主题+变奏”的结构模式,既避免了场面、情境的块状串联,又照应了音乐是舞蹈的灵魂的审美规定性,形成舞蹈、音乐作为“模糊语汇”互文共生的表达。我想,这部作品以戏剧性的主题变奏方式,来建立舞蹈语汇和叙事逻辑,是很值得重视的探索。

剧中,小裁缝、黄包车夫不仅有血有肉、盎然生动,而且在进行舞蹈写意之时,极好地展现出革命同志之间的深厚情感、对敌斗争的杀伐果断。从李侠接头获取情报、黄包车夫被捕到李侠遭遇追踪、小裁缝掩护牺牲,人物和情节连成一线,并且埋下了一个大大的悬念——敌人假冒黄包车夫。看到这里,恐怕观众恨不得大叫,李侠有危险。但是,李侠是不知道的,他还沉浸在失去同志的深深悲痛之中。这里出现的“回忆”双人舞,绝不是疏离于情节、情感的电影手法展示,而是所有地下工作者的命运处境的镜像;唯有如此,方能摆脱线性的、个体的“小叙事”,使牺牲有更深广、更揪人心的历史情感厚度。跟小裁缝、黄包车夫的舞蹈相比,李侠、兰芬的舞段实际上是以秘密电台和家庭小阁楼为主叙事场景的。如果说小裁缝、黄包车夫最后的舞段是信仰、热血的写意表达,男女主人公围绕主叙事场景的几段、几组双人舞,就是紧张之后的温情回归。在经历惨痛、痛失同志之后,这段“回忆”双人舞几乎就是完成最后任务的行前离歌、英雄悲歌,是劝君更尽一杯酒,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哪怕前路险恶、生死未卜,亦当不屈不挠、毅然前往。

在这里,内外节奏的紧和缓,建立起一种奇妙的紧张关系。这组双人舞用了四对演员,以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把李侠、兰芬过往经历的不同时空交叠呈现。从初识的陌生、假扮夫妻的尴尬,到相互关爱的熟悉、成为真正夫妻的恩爱,四对双人舞同时现于舞台上,借助灯光的明与暗、表演的动与止,自由切换时空、往事和情感。同时,始终保持一个表演重心,与其他三对演员形成调度均衡、情感纵深,舞蹈动作也渐渐从生活写实到情感写意,渐渐有了跳跃、托举、盘旋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虽生死浩劫,唯君可诉,对比前面两人在阁楼里的“温情”双人舞,戏剧烈度、情感浓度犹如刀口蘸血,却极静无言,徐徐展开。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所表现出来的坚定而明确的戏剧意识、舞蹈意识,把一个叙事场景看似阁楼间的“小时代”,颇具时代感地转化为旧上海的“大时代”,对于红色经典的传承弘扬,对于舞剧样式的开拓创新,其价值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