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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孤儿的英国说法 被“程氏孤儿”打量的“赵氏孤儿”

2021-06-11 发表|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独孤岛主
 
 
 
尹雪峰、郑天然 摄

几乎延伸到观众席里的仿石板砌“上场门”布景,在音乐剧《赵氏孤儿》上半场结束的时候几乎全面崩塌,正是演到程婴最接近万念俱灰的时刻:韩厥、公孙杵臼与宫女先后为救赵家孤儿而死,他自己的孩子替换了孤儿,被屠岸贾刀劈身亡。在情感的维度里,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遭到生死追杀的忠良之后得到保全,尽管复仇之日未知。

对《赵氏孤儿》这个中国戏剧史上最具典范意义的“IP”原典熟悉的观众,不可能不对现时代任何的新创改编报以同等量级的期待与质疑。期待创作者如何在已经将人性拷问做到极致的既有作品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剧作的力量,爆出“古典式”作品的新火花;质疑则在于,包括纪君祥的元杂剧在内、以“赵氏孤儿大报仇”为主要叙事脉络的作品,在过去三百年内常演不衰、体裁多样,亦在国外有深刻影响,甚至改编成了欧洲人理解中的版本,在今天这样一个一切都加速的时代,还有没有对《赵氏孤儿》重新结构或解构的可能与必要?

徐俊导演的这部音乐剧,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当然这并不只是一种态度,而是由创作者本心出发,对作品的理解使然。在导演的创作阐述中非常明确地提出了他自己对《赵氏孤儿》传统故事在当代遭遇困境的理解:被糅合在“忠义至上”道德理念基础上的“复仇”母题,在充分肯定人类个人主体价值的当下,显得比较单薄;而为救孤儿付出生命的牺牲者,尤其是程婴之子,面对整件事,并没有得到妥善的伦理观照。

关于“赵氏孤儿”的故事,传统京剧有骨子老戏《搜孤救孤》流传,又名《八义图》,讲述程婴夫妇与公孙杵臼议定舍子的全过程。1960年前后,北京京剧院编剧王雁在《搜孤救孤》等的基础上进行了增减改编,在后半段补全了程婴向长大后的孤儿形图说破并最后报仇的详情,创作出京剧《赵氏孤儿》。名须生胡少安先生于台湾改编的京剧《大八义图》中,用五个半小时的篇幅事无巨细地讲述了舍身的八人故事,是这个剧目在戏曲领域相当详尽的文本。李宝春先生的“新老戏”《赵氏孤儿》则将北京京剧院版本删去的“娘子何必太烈性”劝说桥段,以尾声方式放置在结尾,随着唱腔高扬,完成任务的程婴将赵氏孤儿送回公主身边,飘然离去。

以上所有形成于现当代的版本,各有长短,也有独特的成就与研究价值,但都没涉及对于个体价值的叩问。音乐剧《赵氏孤儿》从文本源头便对这个问题有清醒的认识,剧本由金圣华、彭镜禧两位教授翻译自英国诗人詹姆斯·芬顿为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写就的话剧版《赵氏孤儿》。与中国原作最大的不同在于,英国版《赵氏孤儿》审视这桩复仇事件的视角,是以“人”本身的存在价值为基准的。“牺牲”的价值为何,被放置在剧中角色面对具体情境的选择语境下探讨,同时,也并没有颠覆原作中程婴“铁肩担道义”的动机基础,而是进一步升华了从原作到传统戏曲中程婴相对单纯的救孤目的。音乐剧中,程婴的深层动机,乃是为了赵氏孤儿个体及全国婴孩的被“拯救”,而不是停留在形而上的“忠心大义”层面。

与京剧舞台上长篇累牍铺垫被灭门的赵盾与屠岸贾冲突、公孙杵臼挺身而出的过程不同,音乐剧直截了当,在第一场戏中便集中展示了即将爆发的“灭门”戏份。上半场几乎全部都是在狂风骤雨式的唱段中进行的。在这一过程中,包括反派屠岸贾在内的各色人等,有充分的篇幅,通过具体的唱段表明各自的心迹,令他们置身于惨烈变局中的选择更趋合理,比如屠岸贾的唱词“什么才叫作伟大,独一无二才最大”,放置在剧中,既是制造灾难的先在动机,也表现了屠岸贾其来有自的执拗性格。

音乐剧以事件发展为最重要的主轴,但在事件发展过程中,主要的推动力依旧是人物。剧中,除了主要人物程婴、程勃(赵氏孤儿)以及公主等担当了相当大比例的戏份之外,韩厥、公孙杵臼、宫女、魏绛等或较迟登场、或昙花一现的角色,都拥有属于角色的专属唱段,通过专业音乐剧演员的落力发挥彰显出角色自身的心路。随着情节推进,投射于城墙石门上的灯光随气氛变幻出血色杀机与命运黑沉,配合各色人等的命运选择,呈现出沉浸式的演出外化体验。

可以说,这部音乐剧版的《赵氏孤儿》不仅是承接过去,亦是面向未来。最重要的手笔是在舞台上全程表现了披着白色斗篷的程氏之子,通过他类似上帝的视角,讲述、观看、体验整个跨度长达十数年的故事,经历了程婴、程婴妻子等角色刻骨铭心的痛苦。这一点直接承接了英国剧本对于“献子”行为的现代眼光,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献祭”过程。程婴在剧中由一个完全不知杀机四伏的草泽医人乱入到“救孤”的炼狱,一开始是推脱的,但当他意识到苍生国运全系在此,将婴儿背负出宫的时刻,便义无反顾踏上了牺牲之旅。与“赵氏孤儿”对应的“程氏孤儿”,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怀抱着对自己“牺牲”的烈恨,冷冷看着“赵氏孤儿”程勃幸存、成长、复仇的全过程。

这个过程非常耐人寻味,因为在音乐剧塑造的程勃成长过程中,表现了他与屠岸贾的义父子之情,亦通过游历山河,令其见到了义父山河图景的真实面目,也因此对掩盖在屠岸贾对其接班期许之下的残酷现实产生了质疑。他的个人成长,是与早已经死去的程氏孤儿幽魂相伴相生的。全剧描绘的,其实是每个人心中的政治图谱与个人理想,在命运裹挟中,因应各人性格而最终灰飞烟灭的过程。程氏孤儿的幽魂作为一个局外人,看尽了这一切,最终选择与父亲彻底团圆。非止他,在全剧最关键的“说破”一场戏中,导演甚至安排了传统意义上的“八义图”人物(在音乐剧版本中人物构成有所不同)走下画幅,在舞台表演区域重现程婴诉说的故事,颇有一点儿将《最后的晚餐》图像立体化的效果,其实也是借由不具备真实身体性质的“过往人”的虚幻形象之身,说出了这段故事中冲突的来源与不可调和。

《赵氏孤儿》此次包括张叔平、金培达等在内的幕后阵容,及明道、薛佳凝、郑棋元、徐均朔等结合了影视与音乐剧演员的表演班底,在剧作的当代性编排基础上完成的合作,一改过往观众对国产音乐剧文本及舞台呈现的积弱观感。这固然是先在地得益于典范级别的原作,整个调度相当复杂的表演空间,亦处理得合晒合尺。这也是对剧作文本理解与行践的过程,放置在国产音乐剧创作的历史坐标上,也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