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中说：“世界是个大舞台。”这原本只是一个新柏拉图主义式的比喻，暗含着万物皆空的悲观色彩，但放到今天来看，它似乎变成了一条理直气壮的宣言：世界真的就是一个舞台吗？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掌握演员的自我修养吗？如果向当代年轻人提出以上问题，他们的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

当下，一场广泛的社会表演正如火如荼。全国各地的文旅景区与消费场所都在打造种种沉浸式体验活动：上海新世界城等商场纷纷将“二次元”文创周边营销做成了热门打卡地，购物场所摇身一变成了演艺场，年轻人以张扬的个人趣味盛装出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如今整条街巷都成为了大型剧场；西安的“长安十二时辰”、平遥的“又见平遥”、郑州的“只有河南·戏剧幻城”、临沂的“跟着团长打县城”等项目吸引了大量游客参与表演成为NPC（非玩家角色）……单向度的观赏与游览早已成为明日黄花，游客若是不能轰轰烈烈地“演上一把”，过足表演瘾，拍成视频后在社交平台上大“秀”一把，便总会觉得少一些消费的冲动。

无处不在的“表演”

“沉浸式演艺”可追溯至20世纪60年代末的“环境戏剧”实践。嬉皮士年代催生的这股浪潮，将“表演”这一原本隶属于舞台和银幕范畴的艺术置于社会变革的风口浪尖。走出传统剧场、步入社会剧场，观众和演员的界限就此打破。然而时过境不迁，环境戏剧和“沉浸式演艺”的共同之处恰如此诗所云——你追着演员看戏，没买票的人蹲在路边看你；喝彩声装饰了天然的舞台，你回鞠一躬忘了自己。

随着环境戏剧的发展，人类表演学随之诞生。在此学说之内，表演的应用领域逐步扩大，可以疗愈，可以教育，自然亦能从商。1999年问世的《体验经济》一书，副标题明确提出：“工作是剧场，任何生意都是舞台。”受时代所限，该书涉及的案例全是实体商业，而伴随着互联网产业的蓬勃发展，体验经济所带动的“表演场域”开始席卷线上线下。

如果有人怀疑“表演”赋能商业的威力，不妨看看腾讯的商业奇迹。20世纪末，腾讯公司基于QQ实时通讯软件开发出QQ秀，上线仅半年吸引500万付费用户，皆因中国年轻网民群体痴迷于为他们的数字化身购买虚拟服装和道具。QQ秀的成功秘诀在于敏锐捕捉到了中国年轻人对“秀”（show）的心理需求——仅仅是一串代码的数字分身并不能让网民满足，他们需要在虚拟化身中彰显个性、寻求身份认同和社群互动。腾讯认识到这一点，比Meta公司的元宇宙足足早了18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种需求不仅能量巨大，而且还相当持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抖音吸纳并升级了网民的表演需求，将静态的二维虚拟形象换成了生动立体的角色形象，由短视频或长直播构建的线上舞台，让形形色色的演艺节目轮番登场，普通人观赏并模仿表演，仅通过简单设置模块化的背景音乐和滤镜，即可实现表演梦想。流媒体、大数据和AI技术驱动下的社交平台旋即成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虚拟秀场：呈现个人观点，展示才艺，表达对商品的积极感官体验……直至当下，中国以表演驱动的社交媒体和电子商务模式堪称引领全球风尚。

表演新范式正改变人们的日常审美

在短视频平台与直播经济的发展道路上，中国无疑走在了前面。而当这种文化传播与消费模式影响到了表演，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两个画面：

纽约中城区一幢灯火通明的大厦，里面满是计时收费的排练房，很多志在投身表演行业的年轻人在其中挥汗如雨地排演节目，他们期望抓住某次表演的机会，最终能够在百老汇剧院或是好莱坞的银幕上闪耀光芒。与此同时，在杭州余杭区未来科技城，同样是灯火通明的大厦里，年轻人面对镜头和镁光灯进行“实况表演”，他们同样怀有“一演成名”的梦想，但并非为了成就演剧艺术的事业，而是想通过声情并茂的演绎与即兴的表演留住观众的目光，网络平台上不断攀爬的销量数据则是激励这些年轻人通宵达旦工作的动力。

对比纽约和杭州的双城表演，也许秉持“艺术至上”观念的学者会认为，表演者把舞台从剧场搬到了客厅与直播间，让艺术的格调变低了。但换位思考，将艺术工作者的职业理想强加于原本就没考虑过艺术之路的人群，显然是过于苛刻了。从国情出发，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身处高度竞争态势，视生产关系更新和业态创新为第一要务。由中国互联网企业原创并席卷全球的电商经济，正是基于对表演要素的敏锐触发和娴熟运用，将“观众—演员”关系替换为“顾客—销售员”关系，继而推导出顾客需求端为导向的大数据推送，并实现产品精准、高效地流向消费市场。表演当然是艺术，但中国人从“表演”中发现了适配新生产力的新生产关系。这种新生产关系从古老且传统的表演艺术领域生发出来，显露出一种向社会各领域不断突围的态势。

或许谁都没有预想到，这种表演新范式会成为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深刻改变全球的日常审美、生活叙事和人际互动。商业并不代表着高雅，但商业活动是一种积极的社会实践活动，激发、裹挟着某种文化思潮，其产生的思维范式转型力量更是超乎想象。

重建温暖真实的社交关系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这句话讲的是戏剧审美，文本足够精妙，戏剧角色塑造得充满暧昧和多义性，才能让一千个观众发出一千种唏嘘。一千个人可以成为一千个哈姆莱特，这句话则有可能触发一场“戏剧革命”，哈姆莱特有多高贵并不重要，拥有一个哈姆莱特式的姿态，能站上舞台被看见，这才最重要。

波兰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认为，戏剧最无可取代的两项要素是观众和演员，且两者的相遇是无可复制的本体性力量。当代商业表演的兴盛确实证明了“观众—演员”是无可替代的戏剧要素，屏幕作品虽然不能实现标准意义上的观演相遇，但是视频社交平台却想尽办法实现沉浸式的观演即时互动。互联网平台以极高的效率将这种近似“观演遭遇”的体验进行复制与传播。最为重要的是，原来我们所想象的“观演遭遇”是一种纯艺术的心神激荡，关乎审美体验引发的情感体验。如今，在互联网商业表演领域，这种“观演遭遇”所带来的情感体验可以用观众即刻的买单行为加以实现。“我爱你”“我恨你”和“我买你”，当然都是受到情感驱动。但是只有“我买你”这个行为是可以标准化、量化的，也是最简单明了、容易实现的一种行动反馈。由于商品的存在，为原本的观演关系加入了一个明确可执行、迅速变现、可大量复制的标的。

商品本身并不面目可憎。适当的商业化发展有助于每个表演实验室拥有创新的动力——这样的表演实验室可以是直播聊天、非遗表演打赏、短剧、直播带货，或是线下文旅行业的沉浸式演艺。这样的生产与传播方式赠予表演者——无论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如此平等且唾手可得的舞台。所以，“随地大小演”可算是一种当代福祉。在短视频平台上，人们可以通过表演展示自己的才艺、观点和生活，获得他人的关注和认可；可以随时随地模仿《甄嬛传》《新白娘子传奇》等知名电视剧的剧情进行表演，赢得路人的目光与同好的呼应。当表演成为一种社交方式，人们可以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拓展社交圈子，在忙碌的生活之余找到乐趣。

表演出自人类天性，其强调创作和表达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最终的结果；表演强调情感的表达和人性的呈现，为创造性表达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表演鼓励个性化的表达和创新，赋予创作者更多的自由和想象力。在这一过程中，表演蕴含着社交属性，无论是演员与观众之间的互动，还是演员之间的合作，通过表演的即时性和共时性，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重建了温暖和真实的社交关系。当今的社会表演潮流通过其独特的反拨能力，提醒人们重新审视行动效能和生活质量之间的平衡，强调情感、过程、创造力和人际关系的价值，提供了一种崭新的符合且超越功利主义的生活方式。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教授、土耳其海峡大学孔子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