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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2024-03-15 发表|来源:山西戏剧网|作者:乔琰

(一)

上点岁数的人,大多有在乡村看戏的经历。这可能也是多数人以为戏剧根植于农村的重要原因。我们小时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戏,在记忆里是一种节日,更是一种娱乐。至于戏里唱的是什么,反而无关紧要。

逢到村里请来戏班子,大人们往往要提前几日,派孩子们挨个走亲戚,通知所有亲朋好友,几月几日,一定要来看戏。等到正日子来临之前,家长们会让我们兄弟姊妹们抬着一根粗椽去戏台子下面占位置。

到了演出这天,亲戚们都来了,东道主一定是要腾出家里能住人的房间,铺好被褥,做一顿丰盛的饭食,一点不次于过年。吃罢晚饭,一行人呼啦啦地往戏台子跟前走。

请什么样的戏班子,往往是村与村之间实力的较量。一般在当地,大家都有心目中的角儿,好比现在的明星。如果能请到有角儿的戏班子,那是一村人的集体荣耀。这种话题,甚至能讲好几年。

但这些其实和孩子们无关。我们关心的是,这次看戏,家长能给多少零花钱,因为在戏台下面,是一年难得一见的小吃大会。

有一种小吃,叫作喷醪糟,几乎成为看戏的伴侣。师傅们用风箱烧火,火候一到,能听见“砰”的一声,一小碗醪糟成了。或者还有羊杂,热腾腾的一口大锅,支在火上。羊汤泛着泡,咕嘟咕嘟地,漾起香味。有条件的家庭,会给孩子们再买一个火烧,也就是油酥饼。条件差点的,就自带一个馍馍,要一碗羊汤泡着吃。那时候,羊汤是可以随便加汤的,不要钱。饭量大的,嘴馋的,买一碗羊汤,撒上红红的羊油辣子,泡上馍馍,然后叫老板不停地加汤,喝好几碗的大有人在。

至于戏,只看打斗激烈的场面。一个将军,背后插着好几面旗旗,手里擎着一根长枪,另一手举着马鞭,迈着紧促的细碎步,锣鼓声紧,然后看他一个个挑翻对手,对手们一个个从他枪下过,空翻一个跟斗,在地下一滚,下场。然后还看一些绝活儿,印象深的是带凤翅帽的演员,一声“呀呀呀”后,凤翅便上下摆动起来。

胆子大的孩子王,敢偷偷跑到后台,在刺眼的汽灯下,近距离观看演员们化妆,换装,然后挑起幕布,上台。

说看戏是一种节日,大概是因为唱戏的日子,往往是村里的庙会期间。那时候并不知道庙会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间举行,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大凡庙会,总是和当地的民俗崇拜有关,比如我的家乡,庙会一般是纪念赵氏孤儿的日子。

相传,赵家的封地,就在我们老家,赵家被满门抄斩,也发生在当地,当地有据说是赵盾的墓,有传说是赵家几百口人被埋的“冢”。只可惜,赵家当时,并没有现在行政区划中的村落,也不会想到,千年之后,且不说好几个地区的人在争这个文化资源,就是相邻的几个村,也会为谁是赵家正宗,争吵不已。

前两年回老家,乡里要举办赵氏孤儿的纪念活动,要唱戏,于是好几个村纷纷起来争夺承办权,最后,乡领导决定让各村轮流来办,这才解决了纷争。

有竞争,才有看戏的热闹。因为竞争,所以这几个村唱起戏来,也是拼尽全力。据说还有过真正的对台戏——同时请两个戏班子,看哪个戏台下的观众多,就是哪个戏班子唱得好——这才是真刀真枪拼实力。

上一次回村里看戏,是我45岁的时候。这些年,村里每年唱戏,是由36岁、45岁的村里人集资捐献请来的剧团。36岁和45岁,在村里人看来,这是两个关键的年龄段。集体给村里36岁和45岁的人唱戏,会逢凶化吉,保佑平安的。

那一次,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村里人,不管你身在何处,四面八方地回到村里,在村干部的带领下,祭拜天地祖先,然后上戏台亮相,听村干部讲话,然后宣布谁谁谁捐献了什么,最后集体给村民行礼。

我们村里唱戏的地方叫作大庙。如今虽然庙已不在,戏台也是近年新修,但站在戏台上,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颇有时光易老的沧桑之感。

《傅山进京》

这两年,看戏不仅是村里的事,城里,也在唱戏。太原市实验晋剧团,就连着排了好几部新编晋剧。《傅山进京》《于成龙》《续范亭》《高君宇与石评梅》等,每一部都很厉害,涌现出谢涛、武凌云等名角儿,还有为了创作这些剧本呕心沥血的幕后工作者。

在城里看戏,和以前乡里的感觉大不一样。坐在剧场里,看绚丽的舞美设计,看每一幕戏不断变换的场景,也是一种享受,就连小时候最反感的咿咿呀呀地唱,都成为一种欣赏。每一次的掌声,都是真诚地送给演员。幕合,竟然也能品评哪一段唱词好,哪一段演员演得出彩。

(二)

关于戏的起源,中西方大同。基本说法都是来自远古时期的祭祀活动。中国的甲骨文中,目前并没有发现“戏”字。最早的这个字,出自金文。

戯,从虎从戈。造字时,可能的本意是看奴隶们抄起武器斗兽的表演。这真是血淋淋的艺术。

艺术的起源一样,但发展的路径却差别太大。古希腊出现埃斯库罗斯的时候,我们的戏剧,依然停留在傩舞阶段,文人们每天在忙着,还是如何用自己的学说去影响政治。所以,百家争鸣所费的脑细胞,是文人治理天下的理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那个年代,并没有产生戏剧的土壤。

在我们的教科书里,学而优则仕。学的都是治理天下的所谓大道,至于戏,无非是一种娱乐大众的小道而已,登不得台面的。即便是宋代,经济发达到一定的高度,城市繁荣,坊间不仅说,有井水处就有柳三变的词曲,而且勾栏瓦舍遍布大城市,戏剧从乡间田野进入城市表演,但这些,并没有催生专业的戏剧创作。我们讲“经史子集”,经,是排在首位的,这才是读书人的中国梦。

即便是抑郁不得志,文人们也不屑于编排故事去娱乐大众,在他们的心中,“诗言志”才是正路。所以,不论风花雪月,郁郁寡欢,治国理想,民间疾苦,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讲究文字技巧的唐诗宋词之中。就好像梁羽生、金庸等兴起的时候,文学史的专家们依旧在坚守通俗文学进不了大雅之堂的信念。

戏,就是比通俗文学还通俗的民间小道。好像有哲人说过,产生不了伟大戏剧的民族,就不是伟大的民族之类的话。幸好,我们有了元代这个时期,虽然,这个时期,比古希腊戏剧繁荣之时要晚了千年。

元代是汉民族的劫难,但正是这样的劫难,让中华文化在不断的民族融合中强大。蒙古人建立的大元,仿佛是一个莽撞大汉闯入闺阁,把一切繁文缛节打扫得一干二净。科举废了,读书人突然不知所措,失去了人生的目标,读的书再多,有什么用?郁闷之下,生活还要继续。

幸运的是,蒙古人虽然讨厌儒家那一套斯文,但却偏偏喜欢看戏。于是,文人们无奈之下,闯进了戏剧这个原来被大家看不起的行当,也正因此,我们这个民族终于也迎来了自己的一次戏剧的博兴。

元代戏剧的成就,以北方杂剧为代表,北杂剧的代表当之无愧在山西。后人公认的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郑光祖、白朴、马致远,其中有三个就是山西人。

《窦娥冤》

首推关汉卿。中学时背诵课文,其中就有《窦娥冤》选段。到现在,依然能记得两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窦娥冤》后来还改编成电影,小时候有印象,六月飞雪时,记得好多观众都在哭。

关汉卿的成就,有元末明初贾仲明评价:

珠玑语唾自然流,金玉词源自便有,玲珑肺腑天生就,风月情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州,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

王国维亦说:一空依傍,自铸伟辞,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

说关汉卿是山西人,可能北京人不服气。大多数介绍里都讲,关汉卿,大都人。不过,我们讲的是祖籍,关家的后人,当然是河东人士。不过,另外两个大家,郑光祖、白朴,则毫无悬念是山西人。

郑光祖是襄汾人,我的老乡。襄汾多年来籍籍无名,近两年,因为陶寺遗址的不断发掘,才让世人明白,这个地方,才是真真正正的文明发祥地。北有平阳,南有绛州。襄汾紧紧地被夹在中间。

平阳早在宋金时期,就是著名的文化城市,宋金时的雕版刻书在平阳,称得上独步天下。到了元代,平阳更是和大都齐名的都市,产生几个戏剧创作名家,一点不奇怪。洪洞广胜寺水神庙的杂剧壁画,就记录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元杂剧演出场景: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服饰华美,其所绘布景、舞台、道具很有真实感。

南边绛州,也是文化名城。公元十四世纪,能工巧匠将装孤、装旦、抹泥、副净、副末的五种人物姿态永远凝固在五块砖上,随着赵姓墓主人长眠于新绛寨里村地下。1965年,这座尘封的元墓被清理挖掘,五块戏剧砖雕重见天日。让人们身临其境感受到当时戏剧的魅力。

郑光祖代表作当属《倩女离魂》,这是一部浪漫的爱情剧,其影响,不亚于大家熟知的《西厢记》。

襄汾不仅在古代产生了戏剧大师,近代也有。去年,有乡党刘春澍先生,辗转托人转交给我一本书《梨园长歌行》。看后才知道,原来刘先生的父亲刘鉴三,是山西省戏剧研究所的创始人。一生改编创作过多个剧本,为山西的戏剧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原以为晋南文化底蕴深厚,多文化名人。其实晋北不遑多让。元代,晋北最有名的,当属忻州人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现在,即便是寻常人,怕也能读出这一句。太原汾河公园的雁丘,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正是在元好问的指导下声名鹊起的。说起来,白家与元家是世交。白朴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时候,是元好问收留了他,视若己出,谆谆教诲。再后来辗转让其父子团聚。在元好问的培养下,聪明的白朴成长很快。

白朴是河曲人,元好问是忻州人,两人算得上正宗老乡。河曲是晋北有名的文化名乡,有一年我们在河曲游学,站在县城文峰塔下,禁不住还能朗诵起白朴的天净沙: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三)

山西的戏,以梆子为主。晋南有蒲州梆子,晋北有北路梆子,晋中一带是中路梆子,晋东南是上党梆子。

这是大家熟知的四大梆子。其中,蒲剧、晋剧、北路梆子同根异枝。蒲剧最为古老,一路向北,融合当地文化,梆子戏传遍南北。

梆子戏高昂激越,和秦腔有异曲同工之妙。晋陕两地,黄河两岸,本就民风相近,戏也难怪。所以,山西人听秦腔,一点没有违和之感。

有一年到西安,华灯初上,酒至半酣。一行人说去街上转转,不自觉就到了一家寻常的秦腔戏馆,门面不大,里面有七八张桌子,几个票友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清茶一杯,十元,坐一晚上,听那慷慨激越。当时感叹,如果晋剧在太原,也能如此普遍,那才是不失为文化名城之称号。可惜至今,这种民间票友的小会所,在太原依然难觅。

唱戏得有戏台。山西的古戏台,存有数量之多,可以冠绝全国。据上世纪80年代统计,山西存有明清以前的戏台3000多座,可惜到了今天,虽然好多乡村都在重建戏台,但古戏台的数量却以惊人的数字减少,只剩下了1000多座,而且还在不断地消亡。

戏台在乡村,基本上是全村的文化活动中心。我们村的戏台,建在村里人说的大庙里,大庙的全貌,我没见过,但戏台的样子,依然很清晰,不唱戏的时候,孩子们经常站在戏台上,那种舞台的感觉瞬间爆发。而且戏台本身的音响效果奇佳,你吼上一嗓子,立刻感觉是在戏里一般。

戏是给人唱的,人敬神,自然也要让神先听到。所以,乡村戏台,一般是和庙连在一起。万荣后土祠,一进山门,两边是台。导游介绍说,唱戏的时候,用木板把两侧的台连接起来,就是戏台。戏台对着大殿,人看,神也看。

不过后来又有人说,离神太近了,怕吵着神,于是,有好多村的戏台,就建得离庙远了一些,但也不能太远,太远了,神看不见,等于没唱戏。

还有一些乡村的戏台,建筑位置有些匪夷所思,也可能是根据地势而建,因为好多山区乡村,并不平坦。

比如前一段去阳曲杨兴乡,在一个村里,看见有座戏台,戏台建在一处洼地,戏台前竟然是村里的泊池,我们是站在泊池上的高处往下看,距离戏台总有几十米的距离。当时想,这么远的距离看戏,能看真切吗?也可能,看戏不在看,在听吧。小山村,大家随便依偎在各自的角落,听戏便是一种享受。

城市里的戏台,除了专业的演出场所外,还存在于一些酒楼茶肆。太原最早的酒楼戏台在大剪子巷,清宣统时期,振兴茶园、松鹤茶园都有戏台。这是为了吸引客人而建,现在一些大酒楼,一样建有戏台,不过,发展为综合性的舞台了。

戏是一个人的乡愁。山西人做买卖的多,明清以来,走西口,下江南,山西商人遍布全国,闲时做什么?听戏。听戏听乡音,听戏解乡愁。所以山西人包括陕西人,出门在外的商人,往往建有会馆,有叫山西会馆的,有叫山陕会馆的。会馆的建筑,戏台必不可少,关公必不可少。山西戏剧研究所曾经协助荣浪(晋商后人,自由摄影师,知名旅行家)拍过全国的晋商会馆,当初还纳闷,为啥戏剧研究所要干这事,后来明白了,会馆、戏台,那是山西人在外的精神寄托。

戏台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早期,可能就是一个台。四周空荡荡,看戏的人围一圈,好像是街上看耍把戏的一般。后来,为了挡风遮雨,有了亭子,乐棚也好,舞亭也罢,总之是台的顶子上有了盖头。但四周还是空荡荡,看戏的,还是四面看。再后来,到戏台建筑开始讲究起来,看戏成了一面看,更便于观察演员的动作表情。尤其是明清以后,戏台也和其他建筑一样,雕梁画栋,悬挂匾额,打扮得愈加豪华。

“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悬挂在一个乡村戏台的对联,也可以看作山西戏剧普及的一个写照。

全国最早的戏台,出现在万荣县桥上村的后土圣母庙里。这是宋真宗景德年间的建筑。目前已经看不到了。明清以后,戏台繁多,现在去古村落旅游,戏台几乎是村落的标配。

可能是乡情作怪,原来总以为临汾魏村的牛王庙元代戏台,是目前存世的最古老的戏台。后来才知道,原来,最早的元代戏台是高平王报村二郎庙戏台,创建于金大定二十三年。只是这个戏台虽然造型古朴简洁,但比较狭小,不到20平方米。可见,当初的戏剧演出,还处在初期阶段,仅容一两个人唱,并没有大场面的翻腾。

除了这两座元代戏台,山西还有值得去看看的几座金元时期的戏台,比如:翼城县南梁镇武池村乔泽庙元代戏台、泽州冶底东岳庙戏台、芮城永乐宫龙湖殿戏台、永济董村三郎庙戏台、沁水姚家河村海龙池天齐庙戏台、临汾东羊村东岳庙戏台、石楼张家河圣母庙戏台、临汾尧都区王曲村东岳庙戏台、翼城曹公四圣宫戏台、高平炎帝中庙戏台。